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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為一個文字工作者,有時候會在文章中寫到「情深緣淺」這個詞,我卻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有體會。

我跟一個東印度家庭的關係就是如此,認識9年聚少離多,這家庭卻是我在東印度的最大牽掛。

當地朋友 Mangesh 今早捎來訊息稱,「Dadi Maa(奶奶)已經不在,兩天前辭世」,照片是遺體火化場景。她生前住在印度最落後的比哈爾邦(Bihar)馬杜巴尼(Madhubani)窮鄉僻壤,家屬在田野中擺放柴堆,村民前來送行,場面肅穆寧靜,跟近日出現在國際新聞中的德里火化場令人不忍卒睹的畫面不可同日而語。

「是 COVID-19 嗎?」

「不能確定,我們不敢送她去醫院,怕在那裡感染。」

「那麼鄉下的地方也有 COVID-19 嗎?」

「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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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有多鄉下?即使印度2013年已經開始執行火星任務,我2012年到馬杜巴尼的時候,都還製作過當地老人說他們一輩子無電可用的影音新聞,而當時共和國已經成立65年。

大部分餘燼送入河中後,家屬今天將殘灰就地掩埋。我從手機直播中看到這位80多歲老太太歸於塵土,想起多年來的互動點滴。

印度疫情:暫別卻是永別,我在印度最深的牽掛 Dadi Maa(奶奶)
Dadi Maa 的喪禮。照片提供/何宏儒

Mangesh 每次回老家時,Dadi Maa 一定叫他開視訊,跟在德里、在台北、在安卡拉的我對話,即使因為語言障礙其實只是在雞同鴨講,還是可以讓另一頭戴著眼鏡的老太太開心不已。

2015年底結束印度工作前,我三不五時會拜訪 Mangesh 位在城巿的家,有時會在那裡碰到正好前去與兒、孫同住的 Dadi Maa。老太太知道我喜歡吃什麼,一定特地上巿場買魚,在那昏暗出租公寓的廚房裡料理,然後我中餐和晚餐就有炸魚吃了。

Dadi Maa 在馬杜巴尼家裡的廚房位於房子外的棚子下,她得蹲在地上為我炸魚。2012年 Chhath Puja(太陽神節)時我在那裡住了好幾天,跟更早離世的 Dada Ji(爺爺),以及 Dadi Maa 互動的許多情景,今天又浮現腦海中。

印度疫情:暫別卻是永別,我在印度最深的牽掛 Dadi Maa(奶奶)
Mangesh 一家人。照片提供/何宏儒

回想起來,我似乎跟一些印度人莫名其妙就變成朋友,後來卻發展成為很深厚的關係,跟 Mangesh 也是這樣。

二戰期間抗日遠征軍英靈埋骨之所的國軍蘭伽公墓 2011年12月整竣,我到位於東印度的賈坎德邦(Jharkhand採訪,認識了當時在飯店工作的Mangesh。4年後,2015年底我將結束駐印6年的工作時,也是Mangesh用摩托車載我去向先烈們辭行。

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婆羅門。因為他,我才有機會真正了解種姓制度創立3,000多年後,如何在飽受外界批評、共和國立法廢除之下,依然受到普遍奉行的實況,以及做為制度下最高階級的當代落魄婆羅門,他們實際處境的反差和弔詭。

印度疫情:暫別卻是永別,我在印度最深的牽掛 Dadi Maa(奶奶)
筆者和 Mangesh 的合照。照片提供/何宏儒

Mangesh 聰明、誠懇、勤奮、心存善念、對信仰非常虔誠,而且口才便給、英語流利。我常想,如果這個年輕人可以有一點使壞的野心,也許他已在跨國企業裡擔任主管職,早就讓這個婆羅門家庭擺脫落魄境況。

我知道他更年輕的時候嘗試過要這麼做,曾經到孟買、果阿(Goa)去發展,卻因自己個性太有稜角,無法在體制中存活而歸去來兮。

Mangesh 是19世紀印度教哲學家 Swami Vivekananda 的追隨者,而且身體力行試圖改造社會。婆羅門出身的他後來進入賈坎德邦毛派游擊隊出沒的窮鄉僻壤山區,以一己之力投身當地賤民教育和生活環境改善工作,至今已有6、7年。

他每天隻身從賈坎德邦首都蘭契(Ranchi)騎打檔機車60公里進入森林中幫助當地人。拜他所賜,我也去了那片深林應該有將近十次,每次都跟20、30個原住民在瀑布下烤肉、在樹林中或山屋裡喝 Kingfisher 酒精度最高的紅標啤酒(有時會喝威士忌)、吃羊肉,隔天一早清醒後到河裡洗澡。

不過必須澄清一下,是我去找他們的時候,Mangesh 和原住民朋友們才會這般花天酒地「匪類」人生。他平常幫助原住民解決生活困境都來不及,總是得非常辛苦地接洽和尋找資源,例如聯繫歐洲企業贊助沒有電的山區太陽能燈、募款在河邊建立蓄水池解決旱季缺水之苦等。

他投入青春無私奉獻可能已經被印度人注意到,我在他臉書上看到他曾與寶萊塢一線明星阿克夏·庫馬(Akshay Kumar)同台接受表揚的照片,很替他高興。不過下了台,他又得繼續為如何幫山區找資源而傷腦筋。

印度疫情:暫別卻是永別,我在印度最深的牽掛 Dadi Maa(奶奶)
MangeshDadi 和 Maa、Dada Ji 的合照。照片提供/何宏儒

我最後一次拜訪這群山裡的朋友是2017年底帶母親和鄰居旅遊印度,母親等人回臺灣後,我獨自前往。他們其實是非常貧窮的人,住的土埆厝家徒四壁,他們卻兒女成群。但是我每次抵達當晚,他們一定會張羅數量可觀的 Kingfisher 啤酒和羊肉,到森林裡暢飲,而且不准我付錢。跟他們的互動自然是另一場雞同鴨講。

那次拜訪結束時,山裡的朋友照例送我到一棵大榕樹下,然後告別。我想到不知何時能夠再見這群最真誠朋友時,不禁悲從中來,在 Mangesh 機車後座偷偷哭泣許久。希望他們安然度過這場瘟疫,等到能夠安全行旅,我將前去相見。

但是我再也見不到 Dadi Maa、吃不到她的炸魚了。從臉書照片中找到我2012年幫這家人拍的許多照片;我製作的影音新聞其中談無電可用那一則的首位受訪者就是 Dadi Maa。老太太溫暖的笑容會永遠留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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