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封城日記
駐印度記者的封城日記：恐慌與饑荒，醞釀中的社會騷亂與安全危機
印度尤 /
「聽說封城會延長到六月！」已經不只一個朋友發來，雖然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印度政府若控制不住疫情，很可能會延長封城，卻也覺得六月有點誇張，這個謠言逼得印度政府在3月30號正式澄清：「沒有延長封城的計畫！」但身為記者，看見政府使用「沒有計劃」（No Plan）這個詞，心裡還是沉了一下，因為這代表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他們沒有否認未來的可能性。
當然，現在這種時節，未來誰說得準呢？只是許多人已經和我一樣，對印度政府的信任感被磨得很透，透得像是突然看清了一切，與其盼望政府的政策與援助，還不如靠自己實際。畢竟，綜觀印度總理莫迪領導的政府，其對內與對外的行為模式關鍵字就是「突襲」，而這種突襲或許起出效果顯著，但後遺症卻是無窮。
無論是對宿敵巴基斯坦的「外科手術式打擊」（Surgical Strike，註一），還是2016年莫迪的閃電廢鈔（註二），抑或是去年8月突然廢除憲法370條，取消查謨-喀什米爾的高度特殊自治地位（註三），一直到3月24號當人民還在慶祝一日宵禁即將結束時，各地開始連環封城接著就全國封城，這種突襲或許想展現的是快狠準，最終卻只剩下狠，被突襲得有點習慣了的人民，在心中慢慢地產生了一種自我保護——不要相信，或不敢相信。
玩弄恐懼的政府，總是期待人民因為害怕而變成順民，但這是一種太過理想化的念想，最終壓抑不住內心不安全感的人民，總會做出很多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印度一個人口13億的大國，陷入恐慌就如同踩踏意外一樣，擁擠的人群因為緊張、恐慌或騷亂而失去秩序，在推擠之中跌倒，又被狂奔的人踩踏，成了無可挽回的悲劇。
這樣的風險在印度越來越高，數百萬工人的恐慌性返鄉潮只是第一波，現在傳來了越來越多的個別事件，像是「泰米爾納德邦遭隔離的精神病男子，裸身衝出門咬死8旬老婦」、「古吉拉特邦男子參加母親葬禮，被警察暴打」、「孟買一名男子因為弟弟違反封城規定，親手將弟弟打死」、「回到北方邦的移工，蹲下閉眼集體被噴灑恐怕有害健康的消毒劑」，而這是否會蔓延成更大的社會騷亂與安全問題，是印度眼前面對的極大挑戰。
Who r u trying to kill, Corona or humans? Migrant labourers and their families were forced to take bath in chemical solution upon their entry in Bareilly. @Uppolice@bareillytraffic @Benarasiyaa @shaileshNBT pic.twitter.com/JVGSvGqONm
— Kanwardeep singh (@KanwardeepsTOI) March 30, 2020
印度著名的戰略安全專家巴斯卡爾（Uday Bhaskar），發表了一篇標題為《內部安全是封城中的關鍵因素。處理它。》的評論，警告印度封城傳出的零星事件，包括警察暴力、醫護人員被視為病毒遭到鄰居攻擊，以及規定不清等問題，傳出來的都只是冰山一角，印度政府接下來幾個月，必須確保人民不至於陷入饑荒，並維持警察與各層機構的運作，否則印度的內部安全將會遭遇到極高的挑戰。
就在移工湧回家鄉的浪潮未止之際，印度內政部3月30號將新德里的交通局秘書夏爾馬（ Renu Sharma）給停職了，他被套上了失職的罪名，因為他看見了移工在公路上走路，並擠爆了巴士站和火車站，安排了巴士載送這些移工。同時，新德里政府的多名公務員也同樣被治了失職之罪。印度政府不只給人民創造了不安全感造成恐慌，現在更透過這些懲罰，讓公務員們因為恐懼而不敢作為。可於此同時，印度中央卻對於各地的亂象束手無策。
封城之前的印度本就不安寧，從2019年8月開始，查謨-喀什米爾因為被取消高度特殊自治地位之後，當地情況就不透明也不平靜；從去年12月開始，因為通過歧視穆斯林的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印度各地抗議與流血騷亂不止，首都新德里更在2月爆發30年來最嚴重的暴力攻擊，這些印度盤過錯節的宗教衝突、種姓制度與政治糾葛，很有可能在內部安全瀕臨失控的時候，成為壓垮印度的最後一根稻草。
和封城最類似的混亂場景，是2016年莫迪廢鈔所引爆的現金荒，連續幾個月的生活困難，印度卻沒有爆發巨型暴動，政府透過操作愛國心，還有誇口長遠的經濟利益，讓許多人民願意承受這些苦難。
然而，這次21天封城有幾個不同之處，許多廢鈔時存在的隱性社會支持消失了。那些在廢鈔時，還能寄望到宗教廟宇吃飯、仰賴善心雇主支援、在工作場所包吃住，至少還能回家的人，這次所遭遇到的，是挨餓、歧視、疾病、隔離以及回不了家，這些苦難若不能被妥善處理，印度的安全風險就越來越高，而印度政府必須扛起這個責任，因為這是天災下的人禍。
現在，隨著工人逃回家或就地被隔離，印度的食物供給和必需品配送也面臨巨大的挑戰，因為這些工人正是集貨、送貨、載貨的主要勞動力，這是印度全國封城第21天的第六天。
朋友 A 轉貼了英國時代劇《唐頓莊園》的經典台詞，「原諒，或許吧！忘記，永不。」（Forgive, perhaps. Forget, never.）我看著自己相對充足的存糧，突然心裡湧起了一些罪惡感，我深深地知道自己在這場人道災難裡是一個特權階級，我和我所書寫的底層人民們，是被切分為兩個世界的，我怕自己寫的這些日記與紀錄，只不過是為賦新辭強說愁。
但若不寫，誰為他們賦辭？
- 註一：「外科手術式打擊」（Surgical Strike）是由美國國防部官員於第一次波斯灣戰爭時所提出。 指使用十分精準的巡航導彈或炸彈摧毀目標物，摧毀目標的效果可以達到如同外科手術切除的那樣精確乾淨，而不會傷及目標以外的物體。2016年開始，莫迪以對巴基斯坦實施多次外科手術式打擊而自豪，宣稱這會有效地震懾巴基斯坦，莫迪也以此誇耀在他執政下的軍事成績。然而印度卻連連遭遇大型恐怖攻擊，印巴之後甚至爆發空戰。
- 註二：2016年11月8日，莫迪在一場全國電視演講時宣布，自2016年11月9日起，廢止印度500與1,000盧比紙幣，印度86%在市場上流通的現鈔立即真空，造成印度嚴重的現金荒，經濟活動嘎然而止，印度經濟由此開始衰弱。
- 註三：印度獨立以來，依據印度憲法370條，印北的喀什米爾一直享有高度的特殊自治地位。2019年8月，莫迪政府以軍事封鎖以及政治突襲方式，以總統令廢除憲法的370條，喀什米爾遭到數個月的封鎖，至今情況依舊不透明，遭質疑嚴重侵犯人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