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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廢喀什米爾自治,又要蓋羅摩神廟?莫迪執政下的印度教民族主義進行式
印度尤 /
【端傳媒編者按】:11月9日,印度最高法院宣判將北方邦阿約提亞的巴布里清真寺舊址劃給印度教徒修建羅摩廟。這塊自1992年和2003年多次引發血腥宗教族群衝突的土地又一次成為族群關注的焦點。為什麼號稱以建設經濟為目標的印度強人總理莫迪,如今頻頻依靠宗教和政治牌得分?這背後又說明了什麼?這個南亞大國,是否真的「距離印度教國家僅是一步之遙」了?
「羅摩萬歲!羅摩萬歲!(Jai Shi Ram!)」11月9號上午,我在新德里的最高法院,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世紀土地爭訟案在當天判決最終結果,現場印度教徒震耳欲聾地呼喊着羅摩之名,成了宣告勝利的第一響。
這塊爭議土地僅2.77英畝,位於印度北方邦(Uttar Pradesh)的阿約提亞(Ayodhya),印度教徒相信,那裡是梵文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中記載的傳奇英雄,也是印度教最重要的大神之一羅摩(Rama)的出生之地。同樣是這片土地,1528年之後在信奉伊斯蘭教的蒙兀兒帝國(Mughal Empire)統治下興建了巴布里清真寺(Babri Masjid),成為印度穆斯林重要的朝聖之地。
然而,一座聖地容不下兩種信仰,這個地方從英國殖民時期以來,就一直是印度最動盪的宗教衝突引爆點,在印度獨立之後更為嚴重,在印度的歷史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最血腥的莫過於1992年,印度教極端組織以及20萬名印度教徒暴力搗毀並強佔巴布里清真寺,衝突升級至全國各地的印-穆衝突,造成近2000人死亡,土地所有權也一直爭訟無解。而巴布里清真寺被破壞,也成了印度的伊斯蘭極端分子經常提及的歷史恥辱,並誓言為之復仇。
如今,連同印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蘭詹·戈戈伊(Ranjan Gogoi)在內的五名法官,在11月9日決定將爭議土地判給印度教徒,並由政府成立信託基金來管理,監督羅摩神廟的興建,並另外撥一塊5英畝大的土地給穆斯林,用以重建巴布里清真寺。
這項判決推翻了2010年安拉阿巴德(Allahabad)高等法院的裁決,當時的決定是將阿約提亞的遺址一分為三,分別給予遜尼派穆斯林宗教委員會(Sunni Waqf Board)、印度教大齋會(Hindu Mahasabha)以及印度教的「無念教派」(Nirmohi Akhara),然而印度教徒與穆斯林雙邊都對這項結果不甚滿意——即使判決維持了某種程度的短暫和平。在深具印度教色彩的印度總理莫迪崛起後,阿約提亞問題又有了更積極的政治動員與火藥味。
這背後隱藏的「一種聲音」令人有些不寒而慄。
判決出爐後,莫迪呼籲各方保持理性與和平,並強調判決結果並不代表任何一方的勝利或失敗。然而,在最高法院的現場,我感受到的卻是印度教徒壓抑不住的勝利狂喜。第一聲「羅摩萬歲!」口號出現時,幾個當地記者發出了「嘿!」、「噓!」、「喂!」的聲音,制止印度教徒過於招搖的慶祝,刺激到穆斯林的敏感情緒,但後來就再也沒有人擋得住。
再後來,口號變成了「只有一個口號!只有一個口號!羅摩萬歲!羅摩萬歲!」在現場的我,也沒有聽到別的聲音。我試着尋找穆斯林代表,看見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穿着橘色棉布的人們,頭上畫着印度教的萬字或點上紅色硃砂,身上則有着「Om」字和其他印度教符號。我試着詢問現場的其他當地記者:「請問你們有看到穆斯林的代表嗎?這裡只聽得到羅摩萬歲,我需要另一個聲音平衡報導。」他們卻笑了起來。這背後隱藏的「一種聲音」令人有些不寒而慄。
穆斯林顯然並不滿意這個明顯偏向印度教徒的結果。遜尼派穆斯林宗教委員會、全印度穆斯林個人法律委員會(The All India Muslim Personal Law Board)以及全印度穆斯林聯盟理事會(All India Majlis-e-Ittehad-ul-Muslimeen)都表達不滿與質疑。
本次最高法院此次的判決被視為最終結論,進一步要求重審的話,接受機會也不高。這項判決對於印度的意義是什麼呢?
印度教民族主義(Hindu Nationalism)在印度獨立運動時期,理論的奠基者是印度極右派印度教組織國民志願服務團(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 RSS) 的創辦人薩瓦卡爾(V. D. Savarkar),他在1923年撰寫了《印度教徒特性》(Hindutva)一書,書中提及了印度教國家(Hindu Rashtra)的概念,並解釋所謂的印度教徒需要具備三種特性——以印度為祖國、信奉源於印度教的宗教、必須在宗教、文化、歷史以及語言等各方面具有共同性。
以印度教徒特性為發展基礎的印度教民族主義,具有強烈的排他性,特別是針對伊斯蘭教,實現在當代印度政治上,則轉化為三大目標——廢除印度憲法370條、奪回阿約提亞土地興建羅摩神廟、制定全國統一的民法典。
出身至國民志願服務團,具有高度印度教民族主義色彩的莫迪,登上總理大位之後,正逐步實現這三大目標。8月5號,印度政府以總統令突襲廢除印度憲法370條,取消查謨-喀什米爾邦的高度自治地位,並部署百萬軍警封鎖當地,一直到現在,最不穩定的喀什米爾山谷持續封鎖,當地政治人物遭到軟禁,當地情勢不透明且顯然沒有回歸正常,莫迪卻在8月15號的印度獨立日演講上,高喊着:「一個國家,一個憲法!」
緊接着,印度最高法院將阿約提亞的土地,判給了印度教徒興建羅摩神廟。羅摩神廟將建於1992年被激進印度教徒搗毀的巴布里清真寺遺址之上,有着印度教至上的隱喻,也就是一個國家,一個宗教。
「侵略者是沒有權利的,巴布爾(Babur)是一個侵略者。」右翼印度教民族主義政黨印度教大齋會( Hindu Mahasabha)的全國召集人喬杜里(Rajashree Choudhury)在最高法院現場接受我採訪時說。
這是在爭奪文化的正統性以及印度歷史的解釋權。莫迪在2014年登上總理大位,第一次在國會下議院發表演說時,就說了一段頗具深意卻未受到應有關注的話:「1200年的奴隸心態一直困擾着我們。」(Barah sau saal ki gulami ki maansikta hamein pareshan kar rahi hai)一般而言,印度歷史通常談的是200年的恥辱與壓迫,指的是1858年到1947年的英國殖民。莫迪所言之1200年的奴隸制,指的則是主要由穆斯林統治者主導印度次大陸的時期,也就是將印度教視為唯一正統。
印度最高法院根據信仰將土地所有權判給了印度教徒,引發宗教信仰高於事實與法律的疑慮。
這也是當前印度社會不少聲音擔憂的多數主義,印度有約80%的人口是印度教徒,而印度教民族主義對主流賦權,由多數人的意志主導一切,忽視少數人之意見乃至存在。在阿約提亞的判決中,也有這樣的影子。最明顯的在於印度最高法院要求穆斯林證明,在1857年之前,穆斯林擁有阿約提亞爭議土地的專屬所有權——由穆斯林承擔舉證責任,卻非印度教徒。(阿約提亞在1850年代首次爆發有記錄的宗教衝突。之後英國官員把清真寺內院給穆斯林使用,讓印度教徒使用外院。)
在穆斯林必須舉證土地專屬所有權之際,印度教徒卻不用提出事實證據,證明羅摩的出生地就是阿約提亞,甚至不用證明巴布里清真寺是摧毀了印度教神廟才蓋起來的。印度最高法院引述印度考古局(Archaeological Survey of India)的報告。但是,雖然其證據顯示清真寺建構下存有印度教的建築遺跡,然而那究竟是否為神廟?又是否真是16世紀被穆斯林摧毀,都沒有實質證據。某種程度上,這是否代表印度教的信仰優先於他者?而印度最高法院即使承認信仰不在最高法院的管轄範圍內,卻還是根據信仰將土地所有權判給了印度教徒,引發宗教信仰高於事實與法律的疑慮。
這種「舉證之所在,敗訴之所在」的情況,也發生在今年8月的阿薩姆邦(Assam)國家公民登記清冊(National Register of Citizens),有190萬人一夜之間失去公民身份,成了「外國人」,其中又以穆斯林為主。阿薩姆邦是僅次於查謨-喀什米爾,穆斯林居民最多的印度省邦,有超過一千萬人口為穆斯林,許多是在英國統治時期定居在阿薩姆邦的移民後代,又以孟加拉移民為最主。印度政府的態度則是「可以上訴」,但得由上訴者自己舉證具有公民身份,而非由政府舉證此人為非法公民。
另一個執得深思的,則是印度的歷史應該追朔到什麼地方?更何況在印度的歷史洪流中,印度教(Hinduism)是一個非常新的名詞,是在英國殖民時期發明的新詞彙,用來簡單區別非穆斯林與非天主教信仰的印度人,是一個極為西式的標籤,也完全抹除印度不同教派的差異,卻在印度建國之後,在某些極端的意識型態與刻意的政治操作下,成為了印度的主流與正統。
「建設羅摩神廟就在印度人民黨(Bharatiya Janata Party, BJP)的競選政見上,這次的裁決傾向印度教徒,印度人民黨一定會獲得政治上的利益。」在最高法院外,印度律師蘇普拉度(Suburadu)跟我說,「因為這證明了他們有能力把羅摩神廟給蓋起來。」印度人民黨是莫迪所屬的政黨,而印度人民黨的崛起軌跡,和阿約提亞爭議的發展方向,有着密不可分的疊合與影響,本次最高法院的判決,也被廣泛解讀為印度人民黨與莫迪的勝利。
1980年代開始,剛剛創黨的印度人民黨積極主導阿約提亞的羅摩神廟建設運動,1990年,印度人民黨的元老阿德瓦尼(Lal Krishna Advani)發起了戰車遊行(Rath Yatra)。阿德瓦尼裝扮成羅摩,繞行印度各邦並沿途收集石塊作為建廟材料,沸騰了印度教徒的情緒,同時也增加了印度人民黨的曝光度與支持度,進而引爆了1992年搗毀巴布里清真寺的嚴重流血衝突,阿德瓦尼與多名印度人民黨的重要領袖帶頭拆毀清真寺的圓頂,這也成了往後印度人民黨鞏固保守印度教徒票倉的重要能量,在1996年的國會下議院大選中躍升為第一大黨,拿到入主中央的門票。
在羅摩神廟蓋於巴布里清真寺之上時,也是印度人民黨與莫迪所代表的意識形態制霸的具象化。
從1996年開始,在阿約提亞興建羅摩神廟,就一直被列在印度人民黨的國會下議院競選政見之中,莫迪自然也沒有例外。出身自國民志願服務團的莫迪帶有強烈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色彩。2002年,也就是他擔任印度古吉拉特邦(Gujarat)邦首席部長的第二年,爆發了古吉拉特邦事件,正是因為印度教徒要開始在阿約提亞重建羅摩神廟的傳言甚囂塵上,讓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關係緊張敵對,一列從阿約提亞出發,滿載印度教徒與志願者的火車,行經在古吉拉特邦小鎮戈德拉(Godhra),遭到激進穆斯林丟躑石塊與汽油彈攻擊,數十名印度教徒喪生,引爆古吉拉特邦全境的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大規模相互攻擊。當時莫迪被指控放任衝突升溫,甚至以言語及政治權力激化群眾,才導致衝突一發不可收拾,造成數千名穆斯林遭到殺害。這起事件成了莫迪執政生涯最大的汙點,但他卻備受擁戴,連續執政古吉拉特邦13年,並在2014年躍上總理大位。當然,經濟發展作為美麗的包裝紙是個厲害的競選手法,拉攏了不少中間選民,然而狂熱印度教徒是莫迪堅實的鐵票倉之一,萬不可忽視。
就在印度最高法院裁定阿約提亞土地爭議案的前一天,莫迪拜會了阿德瓦尼,慶祝他的92歲生日,盛讚他是學者、政治家以及最值得尊重的領袖。這個煽動群眾、激化流血衝突,並在1992年親手參與搗毀巴布里清真寺的核心人物,在如此敏感的時間點,受到了極高的尊崇與讚揚,而即使印度最高法院強調,搗毀巴布里清真寺的行為是非法的,阿德瓦尼也沒有受到處罰,更在最高法院判決出爐後,再次被冠上了英雄光環。這已經完全不在默許的範疇內,而是嘉許讚揚立牌坊。未來,還會有更多的清真寺被搗毀嗎?在印度的穆斯林又怎麼能夠不害怕?
2014年莫迪登上總理大位之後,印度社會裡的印度教保守排他勢力又開始抬頭,穆斯林與賤民遭到私刑攻擊、收緊屠宰牛隻與食用牛肉規定、推動教科書的重新編訂、推行印地語普及化、乃至阿約提亞興建神廟。
綜觀當今印度政壇,印度人民黨已是一黨獨大,於此同時,印度的在野黨卻衰敗得厲害,即使能夠在地方選舉上有些斬獲,在中央幾乎沒有足以抗衡的力量,政壇上也不見能推出和莫迪匹敵的總理人選,這也形塑了推動各種爭議議題,包括阿約提亞土地爭訟案的最佳時機。在羅摩神廟蓋於巴布里清真寺之上時,也是印度人民黨與莫迪所代表的意識形態制霸的具象化。
莫迪的第一個任期強打經濟改革推手的形象。這是印度人民黨從2004年與2009年印度下議院國會選舉的挫敗中學到的教訓。當時,印度人民黨鮮明的宗教意識形態,雖有一定的基本盤,卻也造成了一股反作用力,侷限其號召力與拓展空間。2014年印度下議院國會選舉,莫迪挾着「古吉拉特邦模式」大打經濟牌,以「好日子來了!」為口號,單黨過半拿下了總理大位。
莫迪執政之下的印度經濟卻未見預期中的爆發性成長,反之,在2016年莫迪投下了財政震撼彈,廢除500盧比與1000盧比面額的紙鈔,造成現金荒與經濟活動停滯,印度的經濟成長便遇到了拐點,一路到了現在年度GDP成長率恐將下探5%。就全球而言,印度的經濟成長依舊強勁、表現亮眼,然而就印度國內而言,這樣的成長率仍不足以解決印度最基本的貧困與基礎建設問題。
印度距離印度教國家僅是一步之遙。
然而,莫迪的聲勢卻不減反增,這歸功於印度與巴基斯坦在2019年2月爆發的空戰,成功地將印度人民的焦點從經濟轉往安全,大幅地刺激了愛國情緒與民族主義,讓印度人民黨的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又有了更大的發揮空間。
《金融時報》10月27號發表了一篇標題為《莫迪必須將他的政治資本放在改革上》的評論,文中批評莫迪乘着印度教多數主義(Hindu Majoritarianism)贏得第二個任期,卻沒有對於經濟急劇放緩做出反應,而是把重心放在查謨-喀什米爾與阿約提亞這些政治議題上,直言莫迪應該先放下他的社會理念,重新證明他的經濟改革者定位,否則印度這個曾是全球經濟增長速度最快的國家,或許會反受經濟所困。
然而,莫迪第二任期是以國家安全為主打,核心是對抗巴基斯坦與對抗伊斯蘭恐怖主義,為莫迪贏足了政治資本,也恰恰說明了他第二任期的重心所在會是政治而非經濟。莫迪還有至少五年的任期,這也代表他自認有充足的時間處理爭議事件可能引發的混亂,克什米爾如此,阿約提亞亦是如此,而當前印度社會的回應,更加強了莫迪推進印度教國家的政治進程。
莫迪仍會高喊着要將印度打造為五兆美元經濟體的口號,然而就現實層面而言,印度政府顯然還沒有找到經濟解方,卻已積極實現了政治上的核心目標。憲法370條已廢,阿約提亞也將興建羅摩神廟,在莫迪的領導之下,距離五兆美元的經濟體還很遙遠,然而在印度最高法院將阿約提亞的爭議土地,判給了印度教徒興建羅摩神廟後,印度距離印度教國家(Hindu Rashtra)卻僅是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