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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罪案》影集觀後感:回看2012年新德里巴士強暴案
印度尤 /
「她應該只是保持沉默,讓我們性侵,那麼我們完事後就不會理會她。」2012年新德里巴士強暴案的主嫌之一穆凱什·辛格(Mukesh Singh),在 BBC 的紀錄片《印度的女兒》India’s Daughter 中所說的話,近期又在臺灣瘋轉,原來是因為國民黨的周錫瑋在接受《德國之聲》專訪時,說出「只要不支持臺灣獨立,就不會被中國攻擊。」這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論,周錫瑋面對中國的方式,和穆凱什·辛格所想的面對強暴犯「應有的態度」似乎不謀而合,意外地讓已經漸漸被淡忘的2012年新德里巴士強暴案,再次受到關注。
看見朋友們轉貼穆凱什·辛格的相關報導時,我正在看 Netflix 自製的系列影集《德里罪案》Delhi Crime。這部影集三月剛推出的時候,就有朋友向我極力推薦,然而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曾經貼身地報導這起事件,還是因為之前以這個主題製作的紀錄片《印度的女兒》,所帶給我的噁心與失望尚未消散,我內心有一股抗拒的力量,讓我沒有立刻點開,直到這個月才終於看了,還恰巧撞上了周錫瑋那則詭異的專訪。
這部影集最吸引我的是視角的選擇,不同於其他的相關作品,主要聚焦在受害人、反強暴抗議運動者、辯護律師或強暴犯身上,《德里罪案》大膽地選擇從副警察處長瓦爾迪卡(Vartika Chaturvedi)的視角出發,帶著觀眾深入地走進這起事件。之所以說這個選擇是個「大膽」的嘗試,原因不在於瓦爾迪卡是個女性,而在於她是警察。警察是在這起強暴案當中,除了犯人之外,最討人厭的角色。
新德里巴士強暴案發生時,就和《德里罪案》的劇情一樣,憤怒的民眾認定警察有疏失,而媒體也想借機抨擊警察,再加上過去經歷或耳聞過的印度警察經驗,讓這把怒火一發不可收拾,某種程度,也是將無法對強暴犯發洩的情緒都丟到了警察身上,卻沒有意識到,在案發之後,努力抓捕犯人的警察,還得面對高層政治鬥爭、跑法院的出庭審訊、管控各地群眾的大規模示威,除此之外,還有他們自己的人生,都隨著這一切捲入混亂,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辦法回家。
當然,印度警察有著罄竹難書的黑歷史,舉凡貪污收賄、黑白勾結、欺壓百姓、霸凌受害者乃至吃案的情況多得數不清,所有人都曾有過和警察打交道的經驗,無論是闖紅燈要給警察100盧比,還是親友被抓去暴打一頓,甚至是被警察吃不用錢的小攤販,大家都恨得牙癢癢的,直覺地就把新德里巴士強暴案歸咎在他們身上。
但《德里罪案》帶我們站到了另一個角度,看見警察副警察處長瓦爾迪卡身為一個母親,作為一個警察高層,作為親眼親身接觸犯人與受害人的女人,同時夾在女兒的不諒解、中央與地方政治內鬥以及警察系統崩壞的多重壓力下,如何突破重重的難關,實現某一部份的正義,卻又同時感到無能為力。
2012年新德里巴士強暴案,是我開始擔任駐印度記者之後,報導的第一起重大事件,作為媒體工作者,當時的我和警察也是水火不容,特別是在印度門的反強暴抗議示威運動現場,首次被催淚彈攻擊的我,看著攝影助理的頭被打破了一個洞,又看著水柱往致命的角度向人民噴去,還跟著群眾奔跑躲避全副武裝的警察攻擊,真的很難去同理那時宛若站在我們對立面的警察。
抗議現場一片肅殺,我還能夠記得在抗議現場,突然和攝影師走散時的慌亂,也還能夠想起站在警察盾牌前,那股又黑又沉的壓力,當時,媒體流傳著:「因為媒體報導才聚集了這麼多群眾,警察決定要打媒體!」當時的我,對於警察的「惡意」感到憤怒不解,然而在《德里罪案》裡,可以看見警察遭遇了無數的惡意,還得防堵群眾破壞關鍵證據,提防媒體洩露重要偵案進展,甚至必須直視那些惡得無法理解的罪犯眼睛。或許惡意最能產生的就是另一種惡意吧,尤其是在筋疲力竭之際,而印度警力的吃緊是眾所皆知的。
《德里罪案》另一個值得看的原因,在於它並沒有抹滅掉強暴犯的人性。2012年新德里巴士強暴案令人髮指的作案手法,輪姦、謀殺、搶劫、滅證一直到將受害女大生全裸丟出車外,這些人根本就是泯滅人性的惡魔化身。但這些強暴犯就是活生生存在這個社會裡的人,他們犯下了無法原諒的罪,但他們也會害怕、也在乎家人、也有情感。
在新德里巴士強暴案發生之後,最多的訴求是絞死強暴犯,彷彿只要殺掉這六個惡魔,問題就解決了一樣。他們不值得活著,也「非我族類」,這樣的想法其實在世界各地皆然,只要有一件重大案件發生,死刑就成了最佳解方,但真的是這樣嗎?
無論什麼時候,聽見、看見、想起了新德里巴士強暴案的細節,都讓我感到極度的不舒服,因為當時的我也在印度門記錄著反強暴抗議運動,我也曾經到過強暴犯所住的貧民窟、見過受害人的父母、採訪過被告的辯護律師、去過受害女大生上車的那個車站、接觸過未成年犯被關的少年監護所,也曾充滿憤怒地在公眾連署書上,簽下自己了的名字。這樣的記憶難以抹除,甚至是在每一次的回想,都會增添一股噁心感,最初可能是從毛細孔裡滲進去,現在則像是從毛細孔裡冒出來。
同場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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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觀看《德里罪案》時更是如此,加拿大籍印度裔導演梅赫塔(Richie Mehta)拍攝前,與偵辦新德里巴士強暴案的警察深入溝通,並大量閱讀相關法律文件、了解過程與細節,經過多年的努力才完成了這部大量還原真實事件的影集。看完如此擬真地事件重現,說實話,我依舊認為這些強暴犯憑什麼不死?
但《德里罪案》細膩地探究,究竟印度這個社會出了什麼問題,而產生了這樣的惡魔?他們並非生而如此,而是在男尊女卑的守舊觀念、對女生的刻板印象、保守的社會風氣、貧富差距、種姓遺毒、權力不平等、移工問題、教育缺乏(尤其是性教育),乃至司法、警察、政府失能等種種作用之下,成為了這樣的人。
當然,有些人處在惡劣的環境之下,選擇成為一個好人。但是,當這些人變成惡魔的時候,我們真的都沒有責任嗎?只要殺死他們,逃避深入檢討反思的責任,反正「他和我們不一樣」,就解決問題了嗎?顯然不是。
2013年,印度政府在人民的壓力之下修訂了《反強暴法》,強暴犯最重可以處以死刑;2018年4月,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召開的緊急內閣會議通過法令,強姦12歲以下女童可判死刑,但強暴案依然層出不窮。
死刑,很多時候是政府用來平息民怨,甚至是獲得政治利益的一種手段,但是卻沒有看見實際的改革,《德里罪案》當中的主人翁所處的警察系統,一直都今天都沒有看見大動作的改革,為什麼?因為這可能動搖了某些人的既得利益,而這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是遠大於公眾利益的,在其他的系統改革亦然。
最近在印度鬧得沸沸揚揚的,是北方邦的烏納奧(Unnao)強暴案。一名少女指控,執政黨印度人民黨(Bharatiya Janata Party, BJP)的烏納奧地方議員森加爾(Kuldeep Sengar)強暴她。隨後,少女的家人卻離奇的接連被謀殺,或遭遇意外死亡,森加爾的支持者更不斷恐嚇、騷擾少女的家人,她本人更在28日一場突然的車禍中重傷,直至8月1號仍在加護病房中搶救。
很顯然的,印度需要的是遠大於死刑的進步,而犯案之人也絕對不是大家刻板印象中的那些「下等人」,而且這些人依舊活躍於政壇,印度人民黨在事件延燒得無法收拾之際,居然在7月31號選擇做出「神切割」,宣稱早在去年就已經除去森加爾的黨籍,但沒有任何的媒體找得到森加爾被除黨籍的文件資料。
從2012年一直到今日,印度執政者所做的事情只有撲滅在自己身上的火苗,卻無視於早已被焚毀的女性、家庭與社會安全,不只在《德里罪案》的劇情中如此,現實社會中亦不斷重演。
烏納奧事件中遭到性侵的少女,從2017年開始,不斷地向警察報案超過25次,但是都沒有獲得回應,而這樣的警察疏失(又或是權力勾結)的情況下,這位想要獲得正義的少女,迎來的是至親的連續死亡。這讓我想起了印度2019年的國會下議院選舉,有將近50%被人民投票選出來的立法者,身上背有刑事案件,人民還能相信政府,相信公權力,相信正義嗎?
《德里罪案》劇情寫實,無論是描寫女大生的遇害過程、基層警察的困窘、政府官員的爭權奪利,還是年輕學子的悲憤,對於深入瞭解印度以及強暴問題,是一部必看的影集,雖然在觀看的過程中,會有很多時刻想要想要摀起眼睛,但是,新德里巴士強暴案並不是過去的一起案件,而是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不只是在印度,而我們必須正視、直視。
希望所有人下一次想起新德里巴士強暴案,不再是因為周錫瑋這樣的政客,而是因為理解明白這是我們所處的社會當中,依舊存在的一件事,不要將恐懼扭曲放大,也萬萬不可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