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專欄, 印度生活, 那些我所認識的印度人
群組的力量:印度疫情裡的流亡圖博(Tibet)社群
張康儀 /
在2020年初完成了紀錄片<流亡之後> Drifting on the Roof of the World 的後製工作之後,我便趕在疫情爆發前的二月份抵達印度,再度探訪達蘭薩拉的圖博(註一)人流亡社群,並與廷列(Thinley)和尼瑪(Nyima)相見,這對夫妻也正是<流亡之後>片中的主人翁。
到了三月中旬,也就是印度施行全國封城的前一週,我在達蘭薩拉街上遊蕩時,看見好多雜貨店擠滿著藏族人潮,卻沒瞧見幾個印度人,裡頭大媽大叔、師父僧尼等人頭鑽動,各個都扛著麻袋裝的米和麵粉走出來。「聽說要封城一個月呀!」他們只講著「:聽說…」、「聽說…」,我納悶著,新聞報導都還無聲無息,不知他們是從哪得來的消息,全都緊張兮兮忙著「超前部署」。
當我走回住處時,圖博鄰居竟也對我喊著:「快去搶糧!」其實,流亡圖博社群裡的訊息互通,是非常快速有效的(當然也包括八卦和假訊息),正因為7萬多的流亡圖博人在13億的印度人口裡,只是一個小群組,他們更得相互扶持、彼此走告。搶糧過後一週,3月24日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就在電視上宣布,自2020年3月25日零時起,全國緊急進入封城21天,爾後接下來的幾個月,便是一連串的延長措施,從封城2.0、封城3.0、封城4.0,宛若永無止盡。而在封城期間的四月,尼瑪平安的產下第二胎。
新成員報到,廷列與尼瑪成了四口之家,喜的是母子均安,而令我憂慮的是,兩夫妻任職的工廠因應防疫已閉門停工,尼瑪父母的路邊攤生意也暫停,全家老小的生計,得仰賴廷列在藏人行政中央擔任夜間保全的收入。
稍稍值得慶幸的是,封城期間,藏人行政中央裡工作者的薪資皆沒有斷炊,但是,像廷列這種捧「公家鐵飯碗」的人畢竟是少數,許多人的生計因此陷入困境。在達蘭薩拉和Majnu-ka-tilla(德里西藏村)兩個我最熟悉的流亡圖博人據點,人們多從事兩大經濟活動,一是觀光旅遊相關,像是經營民宿、餐館、咖啡廳、旅行社、藏式藝品兜售;另一則是做冬季買賣,也就是於冬季經營為期三個月的圖博市集,這兩種產業,可想而知都受到疫情極大的衝擊。
2021年1月,印度疫情漸趨平緩,我卻收到一個壞消息,一場火災意外的發生,把廷列與尼瑪住處的傢俱、衣物全部燒毀,屋內一片焦黑,連窗戶玻璃都因高溫而爆破,萬幸的是一家大小都無傷平安,可是,下來的生活怎麼繼續?賠償房東的錢又要從哪來?
幸好,在流亡圖博人的社群裡,普遍存在著像是同鄉會、自救會等互助機制,所信奉的宗教也倡導慈悲與施予,再加上社群網路傳播的推波助瀾,有任何族人需要幫助的消息ㄧ傳開,一定會有人伸出援手,所以即使在貧富差距極大的印度,圖博圈幾乎看不到有人上街行乞,甚至因貧困死亡。
在住處燒毀後,廷列透過幾個友人協助,將災後慘況透過影片,傳送到海內外的圖博群組裡,一個月內,法國圖博群組所捐助的款項,不但足夠讓廷列付清賠償金、重新購置家具衣物,還剩下為數不小的餘額,夫妻倆便利用這筆錢去批貨,在路邊經營起小小的攤商生意。我想起一位在德里工作的圖博朋友桑布(Sampo)曾說:「我們圖博人不會看著自己的族人倒下。」廷列和尼瑪也就這樣順利地重新安頓下來。
新冠病毒已在印度肆虐一年多,人民原本就面對了許多生活、工作、家庭等更方面的挑戰,在疫情期間所受到的衝擊更是巨大,廷列與尼瑪是不幸也是幸,有更多像他們這樣的小人物跟著疫情與無常起起伏伏。
在印度各地約有為數五、六十個圖博市集(Tibetan Refugee Market),這項生意也就是圖博人口中的winter business(冬季買賣),這是個短期市集,只在每年的十一月至隔年一月,而每個市集規模不一,小的有二、三十個攤商、大的則超過一百個,主力皆由圖博人組成,每個市集也自行組織各自的委員會,對內負責攤主的會費統籌、物流、互助等協商,對外跟印度政府斡旋土地承租與整地事宜等。
住在喜馬偕爾邦(Himachal Pradesh)的多吉(Dorjee)與母親一起從事冬季買賣,所屬的市集位在北方邦(Uttar Pradesh)的安拉阿巴德(Allahabad)。他說2020年因為疫情,大家開會決定暫停當年的冬季買賣,不只安拉阿巴德,位在拉賈斯坦邦(Rajasthan)、古吉拉特邦(Gujarat)的圖博市集也決議休市。多吉說,通常大家八月會開始到各地拉貨,委員會也同步進行跟印度方的洽談事宜,但是擔心如果都準備齊全了,印度政府若因疫情臨時禁止開市,商業風險實在很高。
多吉無奈的笑道,印度政府只要一句話,圖博人也僅能摸摸鼻子而已。身為無國籍的流亡難民,當然沒有政府與社會福利的庇蔭,只能自行找辦法站穩腳步,族人間的團結互信至關重要。休市所帶來的生計衝擊,因委員會裡的互助機制得以緩衝,大家所繳納的會費皆由委員會來管理,平時,除了用在經營市集的共同支出,會員裡有誰家辦喜事喪事、或生計上有需要,都能在這個共組的網絡裡獲得互相支應。因此,當疫情來襲,互助圈將大家的手拉在一起,共同抵擋經濟衝擊。不難看到,流亡圖博民間的互助機制與效率,在疫病大流行期間,更顯得緊密快速,在印度新冠肺炎迎來第二波劇烈衝擊之際,更是明顯。
2021年4月,印度疫情急遽升溫,官方公布的單日確診數最高超過40萬人,重災區首都德里,醫院找不到氧氣、火葬場燒不完屍體的慘況處處可見,也引起國際間廣大的關注。此時德里西藏村也人心惶惶,擔心疫情在村裡蔓延,座落於此的非政府組織圖博防癌協會(Tibetan Cancer Society)立即發動募款並組織志工,想辦法到鄰近的省邦購買氧氣等醫療物資送進德里,在首都醫療近乎崩潰的危機中,利用僅有的一台救護車,將病患送往北邊的哈里亞那邦(Haryana)與旁遮普邦(Punjab)。
圖博社群的志工們開著私家車運送物資的同時,不僅要面對染疫的風險,還得克服跨越省邦邊境封鎖的難題。德里西藏村是圖博人在印度南來北往最重要的中繼站,村內旅宿密集,疫情之前也是背包客喜歡的落腳處。大疫當前,旅宿經營者也紛紛加入抗疫行列,提供房間讓有需要的族人進行隔離,而平日散落在印度醫療院所工作的圖博醫護人員,更利用下班時間來到西藏村志願服務,海外圖博人的捐助持續湧入,圖博防癌協會扛起組織與管理的重任,也將物資進行分配,派送到山區更偏遠的流亡圖博社群。
在印度兩波疫情的消長起伏中,流亡圖博社群不分海內外透過網絡連結在一起,展現了民間裡強韌的互助與自救力量。讓人感嘆的是,官僚體系的腳步總是落後民間,在印度疫情飆升的五月,雖然藏人行政中央如期完成了新內閣的交接,直至七月,人民議會仍舊因內部的衝突矛盾而延宕了議員的就任宣示、延宕了正副議長的選舉,更延宕了身為公僕應當為子民而盡的責任與義務。群組,可以因為政治操作而分化對立、削弱彼此的力量;群組,亦能團結為一個整體,在流亡與疫情的重重考驗下,堅實的踏穩每一步。
註一:圖博(Tibet),舊稱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