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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德里騷亂:從我的辦公室看見印度教民族主義
印度尤 /
2月24日,新德里爆發連續兩天的暴力攻擊,是印度首都三十年來最嚴重的流血衝突。兩個多月以來,反對歧視穆斯林的「公民身分法」修正案,從和平示威、靜坐抗議,演變成(又或是被操作成)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相互攻擊,造成超過五十人死亡,數百人受傷。
雖然流血衝突在第三天降溫,有些事情卻起了變化。有隻暗黑的手,悄悄地偷走了安樂生活的基本需求:安全感。「我有個記者朋友去印度教徒居住的社區採訪,被要求大喊『Jai Shri Ram』(羅摩萬歲)才得以進入。」我的印度製作人 Sapna 備感荒謬,眼前這個印度教民族主義猖狂的時代,極端印度教徒攻擊的不只是穆斯林,連喊不出特定口號的印度教徒也不安全。
派駐印度七年多以來,我報導過無數選舉、政治集會與抗議遊行,怎麼樣也能夠學會幾句口號,除了羅摩萬歲,還有很多在印度教為主流的社會裡「錯不了」的口號,像是「印度之母萬歲」(Bharat Mata Ki Jai)、「印度萬歲」(Jai Hind)、「讚美如母親的印度」(Vande Mataram)以及獨立時期的愛國口號「革命萬歲」(Inquilab Zindabad)等等,就在我沾沾自喜細數這些「保命符」時,Sapna 卻說現在恐怕只有「羅摩萬歲」比較管用。
羅摩是梵文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中記載的傳奇英雄,也是印度教重要的大神之一。去年底,印度教徒成功地從穆斯林的手上,奪回了據信是羅摩出生地的阿約提亞的一塊土地,那裡自十六世紀起就矗立著一座清真寺,卻在1992年遭到極端印度教勢力搗毀。如今,羅摩神廟將蓋在清真寺的遺跡上,有著印度教至上的隱喻,這也讓「羅摩萬歲」的口號變得更加響亮刺耳。
要能呼喊「羅摩萬歲」才能被「認證合格」,讓我想起之前看過的新聞:想在穆斯林極端恐怖分子的槍口下存活,背誦可蘭經或許能救你一命。這兩者之間實質上並無區別,只是宗教與地點換了。
我想起辦公室裡的幫傭 Reshma,她剛來面試時宣稱自己名叫 Ajmeri,讓 Sapna 滿頭疑問——Ajmer是恆河流經的城市,一直是印度教徒的聖城之一,但在印度教裡並沒有這個名字。後來細問,才知道她的穆斯林身分讓她一直找不到工作,因此就以自己的出生地編了一個「類印度教」的名字。「Reshma 的原意是最頂級的絲綢,這樣美的名字怎麼能變成 Ajmeri 這樣一個四不像的名字呢?」Sapna 感嘆,「之前還有一個名叫 Farrukh Razak 的穆斯林攝影師,他說他叫 Guddu;這是一個印度教徒常見的小名,而 Farrukh 的意思則是幸運,偏偏現實生活中卻非如此。」
改名換姓還不夠,還得改容易貌。新德里騷亂之時,帶著白色小帽、留著鬍子的穆斯林男子最容易遭受攻擊,就連辦公室裡的印度教徒攝影師 Anish 和穆斯林剪接師 Khalid,都被朋友勸戒:「把鬍子刮掉吧,安全最重要。」管你是穆斯林還是印度教徒,有鬍子就不安全,身上帶有任何一點「區別符號」都不安全。
我心想,這不就是極端印度教勢力希望的結果嗎?若是不能將其他宗教驅逐出印度,就讓少數族群開始淡化自己的身分,甚至「假裝」自己是印度教徒,接納印度教徒為主流——從這個角度來看,印度教民族主義豈不已然實現了?當具有包容性的印度教徒,被逼得一起呼喊「羅摩萬歲」那一刻,「合格」的印度教徒「標準」也隨著利益團體與政治勢力而改變了,用以維護他們的最高正統性,判別誰是「非我族類」,用以決定誰安全,誰不安全。
光是我所處的小小辦公室,就有如此明顯的跡象了,更遑論新德里與印度。在新德里的騷亂中有超過五十多人死亡,但死去的不只有他們;歷史一再重演,每次都淘掉了一些什麼。
我想起朋友分享北野武的一句話:「災難並不是死了兩萬人或八萬人這樣一件事,而是死了一個人這件事,發生了兩萬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