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專欄, 那些我所認識的印度人
新德里豪宅區的「水甕人」:用一杯水、一份歐姆蛋土司行善的「一種瘋狂的表現」
印度尤 /
「妳吃早餐了嗎?如果還沒有吃,你出去就會看到外面有個「歐姆蛋人」(Omlet Man),妳應該去吃看看!」上午八點多採訪完軍事專家賽格爾(Brig. Arun Sahgal),他突然向我推薦起了巷口的歐姆蛋土司,我疑惑想著這種街頭小食,像他這樣一個住在豪宅區,從陸軍准將退役後在智庫工作的人,怎麼會如此大力推薦。「他用歐姆蛋吐司幫助小朋友。一份應該是15盧比,但妳吃的話記得要給更多,25盧比好了!」這沒頭沒腦的介紹,倒是引起了我的興趣,才一下樓就在巷子口看見樹下的歐姆蛋土司小攤。
這個歐姆蛋土司小攤,就像是從天上突然掉到了路邊的一角,乾淨、現代、整齊得非常詭異,正在煎歐姆蛋的人甚至還有穿圍裙,發亮的金屬煎台上,剛打下的雞蛋正吱吱作響,不說我還以為是臺灣的早安美而美呢。
「女人和小孩都免費,其他人一份歐姆蛋土司只要15盧比。」穿著墨綠色汗衫,鬆垮舊牛仔褲和暗紅色圍裙的納塔拉詹(Natarajan),一邊拌攪著蛋液、香料、碎洋蔥和蕃茄丁,一邊滿足我的好奇心,「你等我一下,我先煎個蛋。」除了一口流利的英文之外,納塔拉詹身上完全沒有一點兒我對「創辦人」的想像,T-shirt 的圓領鬆垮,煎蛋的油漬和不小心掉下的菜丁,就直接往身上一抹,「我還做了很多事!我要一一告訴妳。」我倒有點兒不相信,這個歐姆蛋土司小攤到底做了什麼大事業?
領著我到煎台後方的白色箱型車,我原本以為那只是放置煎台工具所用,沒想到車子上頭居然有無數個計壓器,「你看,這個是氮氣,然後下面這是一個水箱。」納塔拉詹像是在炫寶似地,指著煎台斜前方的馬路人行道:「看到了嗎?那裡是不是有一排陶甕?我在新德里設了超過一百個這樣的供水處,旁邊還有兩個給腳踏車輪胎灌氣的設備。」這些就已經足夠讓我瞠目結舌了,沒想到納塔拉詹又拉著我到廂型車的後面,上頭掛滿了各色書包,底下還有幾個新的腳踏車車輪,「這些東西都比外面的市價便宜一半以上!我不是 NGO,這全都是我自己做的。」
看著納塔拉詹給我的簡介紙卡,上頭寫著他是 Matkaman,Matka 在印地語裡是裝水陶甕的意思,西方有蝙蝠俠、蜘蛛人和超人,他則是新德里的水甕人,看我一臉笑意,他羞澀地說是他女兒給他取的名稱。其實我拚命忍笑的原因,是因為介紹我過來的賽格爾稱他是「歐姆蛋人」,但這倒也沒錯,他用一己之力做了這麼多事,他可以是水甕人、歐姆蛋人、灌氣人,甚至是書包人。
新德里這座城市正在快速發展,但是沒錢吃早餐的學生、窩居路邊的女人、找不到乾淨飲水的人,還有半夜才騎著腳踏車,趕好遠好遠的路回家,半路若輪胎沒氣就只能蹲在路旁的工人,卻是成千上萬,「很多人說要做社會工作,想做社會工作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手插進去你的口袋,自己掏錢出來。」納塔拉詹不只看見了,他還掏了錢出來,並挽起袖子去做。
「每個月,我得花十萬盧比在這件事情上。」這些還不算上那些硬體設備,「但我不缺錢,我就住在這條巷子裡,你應該知道,我們這裡是A級住宅區(A-category Colony)。」納塔拉詹曾住在倫敦32年,他說自己在那兒有兩台勞斯萊斯,一座大游泳池還有一架直升機,後來卻得了癌症,「所以你就決定做善事。」我順口便說了出來,畢竟人生遇到巨變後,突然轉念開始行善的人不少,「這是一個原因,但也不只是這樣。」似乎發現了我有點兒懊悔自己的口快,納塔拉詹對我慧黠地一笑。
我好奇地跑去看了外頭的供水陶甕和輪胎打氣設備,一樣是那樣整整齊齊的發亮金屬,上頭還有一些溫暖的標語,「我們人生的主要目的在於幫助別人,如果你不能幫助他們,至少不要傷害他們。」畫上了白色圖騰的紅色水甕旁,還有一個用古董汽車的廢棄車頭做成的椅子,上頭寫著 Matkaman 008,我猜,或許這是那一百多個地點的第八號。
如此乾淨整潔得不可思議,甚至還帶有設計美感,是納塔拉詹的細膩心思。「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要穿圍裙嗎?」我心想,應該就是為了衛生吧?又或者像他這樣富有的人,所做出來的品質就是這樣貌?「因為尊嚴。你給了一個人尊嚴,比給他其他什麼都還重要。」幫助別人,卻又不讓人覺得沒有尊嚴,甚至被隨便對待,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呢?
納塔拉詹有更遠大的目標,就是傳遞正向的訊息與力量,或許方法有點兒蠢,甚至隱晦到需要解釋,又或是單純在街邊放置類似朵朵小語的字牌,但這些方法卻可愛得令我著迷。「妳應該去看看我的房子。」聽見納塔拉詹的邀請,我以為他只是想讓我看他的房子有多豪華,對比他正在路邊煎蛋的模樣,效果勢必很強烈。我好奇地問他門牌是幾號,他卻笑著說:「妳走過去,絕對不會錯過我的房子,因為那是一棟『瘋狂的房子』(Crazy House)。」看著他頑皮的笑容,我自行腦補了好多豪宅樣貌,沒想到和我想的完全都不一樣。
確實,從巷子走進去絕對不會錯過納塔拉詹的房子,在這個南德里的豪宅區裡,那棟房子也真的如他所說,是一間「瘋狂的房子」,但是另一種瘋狂。
寬闊的大門、白色的兩層樓建築,豪華的傢俱從落地窗隱隱露出,以及細心照顧的綠色植物蜿蜒爬滿的圍牆,這座房子和其他鄰舍風格相當一致,但圍牆外頭卻有著一個我不知道該稱為「裝飾」還是「裝置」的東西。「我最初是從一個涼水機開始的,結果我的鄰居們通通抗議,他們說窮人會來。」完全可以想見納塔拉詹在這樣的社區裡「搞怪」,會遭遇多大的阻力,但這並沒有阻止他。
「我偏不理他們,又弄了一個鐵椅,鄰居又說窮人會來這邊喝酒。」納塔拉詹一派輕鬆,偏要和所有人死槓到底,「喝酒就喝酒,差別只在於有錢人在自己的 BMW 裡喝酒,他們去高級的酒吧喝酒,窮人卻連有個喝酒的地方都不行。」納塔拉詹雖然住在這裡,卻似乎完全無法融入那個世界,左鄰右舍越是反對,就越激發他對抗的意志,樹上掛滿了燈飾、裝飾品還有陣陣音樂,下面則有魚缸、噴水造景和各種奇奇怪怪不知道從哪裡搜集來的裝飾品,搭配最初的涼水機和鐵椅,就這麼成了一個像是怪博士的奇異裝置,在這個「A級住宅區」裡格格不入。不知道這個「瘋狂的房子」的稱號,是納塔拉詹自嘲,還是其他人都這樣說。
納塔拉詹對這個「A級住宅區」嗤之以鼻,因為A級(A-Category)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指上流階級,一個則是指最重的犯罪。「看到那台 BMW 了嗎?那人才剛從監獄關了四年回來,就立刻買了這台 BMW。這就是我們的A級住宅區。」納塔拉詹的口吻充滿諷刺卻無可奈何,他又一一地指了幾戶人家,告訴我他們犯了什麼罪,哪戶人家之前有案底。
這樣的情況其實舉世皆然,不是嗎?
「我們都覺得自己是正常人,其實我們一點也不正常。」看見門外的裝置上,有塊板子寫著「一種瘋狂的表現」(An Expression of Madness),我便問了納塔拉詹,他說大多數的人,特別是有錢人,都會覺得自己和「那些窮人、壞人」不同,然而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的「正常人」。這讓我想前前一陣子火紅的韓國電影《寄生上流》裡,有錢才有資格善良、錢可以燙平一切。
但有錢真的可以讓人變得善良嗎?或許不然。在這個新德里南區的這個A級社區裡,「誇讚他人善良」反而是個比較輕鬆容易的選項。我問納塔拉詹,現在越來越多人知道他了,也有些媒體曝光,社區裡的人有試著幫助他嗎?「沒有,他們只會拍拍我的肩膀說:『你是個好人,你會上天堂。』」納塔拉詹苦笑,我則大笑了出來。
納塔拉詹繼續在週一至週五早上7點到9點,到巷子口擺攤煎歐姆蛋土司,深夜或清晨開著那台功能非凡的廂型車,到新德里那一百多個「水甕人」的地方添水灌氣。我投了500盧比進了他的募款箱,希望還能繼續看見他那「一種瘋狂的表現」。
同場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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