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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四限定,新德里的隱藏景點:尼薩姆丁聖陵(Nizamuddin Dargah)的蘇菲派禱歌吟唱
氂牛 /
週五是伊斯蘭教的主麻日(或稱聚禮日),穆斯林在這天會聚集起來前往清真寺禮拜,然而較鮮為人知的,德里蘇菲派社群將主麻日前一天視為特別的日子,用以紀念蘇菲(Sufi)聖人尼薩姆丁(Sheikh Nizamuddin Aulia)。網路上的資訊不多,不過我猜想,正值穆斯林大節宰牲節(Eid al-Adha)期間,應該會有更特別的宗教儀式在此舉行,於是決定在週四前往位於東德里蘇菲聖人墓——尼薩姆丁聖陵。
「你怎麼不怕呢?」出發前一晚朋友問我。
「怕啊!怎麼不怕,但怕的是一些來搞破壞的異教徒,倒不是怕穆斯林本身。」
而蘇菲派可是以博愛聞名的,它是大眾的伊斯蘭(Popular Islam),基本上接納任何宗教信仰(即使是無神論),一同瞻仰聖人。所以理論上來說,它其實是個觀光勝地才對(笑),倒不像一些村落中的小型禮拜堂那麼具有排他性。
出發那天的午後,走出尼赫魯體育場後下了場小雨,德里東南近郊熙攘中,雨水混著泥巴和人力車夫口嚼菸草甜甜的味道,橋下的烏鴉成群啄食翻找雨後濕黏的垃圾堆,時不時粗嘎地叫著。水泥橋敦濕透了雨,正透著熱氣,橋下散居的街友還有光著下半身的小孩在磚塊與廢棄鐵架搭成的爐灶間奔跑著,枯枝冒著煙,鋁製深鍋裡糊狀薑黃扁豆發出噗噗的聲音。我穿過十字路口與現代高架橋後,再試著側身鑽入黃色綠色的排班嘟嘟車陣,朝著圓頂小帽聚集的街道前進,彷彿又穿入了古代街區。
在德里,已經見不太到外國遊客拿著紙本地圖在街口端詳、在陸續聚集像禿鷹的掮客、司機圍成的圈圈中一面抬頭,一面翻轉地圖的景象了。如今,手機離線地圖應用程式已經十分普遍,何況電話預付卡資費方案也便宜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但街景的新舊衝突則隨著現代化日益增大,經常意識到不同時代的東西同時並處在四周(從幾百年到近幾年興建的房子),街頭巷內苦力的汗水味和錠香裊裊的氣味一陣一陣,還有忙著數鈔票簽帳的山羊鬍叔叔和單腳跨坐笑容滿面的生意人,握手、搖晃腦袋、討價還價。這光景幾百年來,只不過多了糾結的電線還有頂上電扇,和印有麥加天房圖樣年曆旁的五彩小燈泡。
街道深處,四輪木板架起的檸檬汁水攤販被一家家販售紅玫瑰的朝聖者祭品小舖所取代,絡繹的朝拜者手上捧著白色保麗龍盤,盛著滿滿的鮮花,那是要給聖人尼薩姆丁的獻禮。玫瑰花掉落在大理石羊腸小道上,每隔幾分鐘就有人將濕黏的祭品雜碎及花瓣掃到一旁,販賣玫瑰花、紅色綠色滾金邊阿拉伯文刺繡薄毯、古蘭經文鍍金塑膠小牌的攤子頭上頂著黃色 LED 暖色燈泡,攤主忙著解釋還要再多繳一筆捐獻給聖人才行,這塊墓地裏葬著不只一位蘇菲行者,還有一些詩人、貴族。
「崇拜偶像在傳統而言是不允許的,更何況還販賣祭品。」黑袍瘦高的年輕人說道。
「As salamu alaykum(祝你平安),先通過這該死的小巷再討論吧,兄弟。」我前後被香客包夾,汗濕透了每一寸皮膚。
「Wa alaykumu as salam(也願你平安),你眼前的這一切,不是伊斯蘭。」黑袍眼鏡小哥忙著解釋他在北方邦的伊斯蘭宗教學院就讀。
起初我以為他是個騙子,猜著接下來的話題,會走向為了復興正統伊斯蘭而希望我捐款,隨喜,印沙阿拉。
但走完羊腸,我感到慚愧,黑袍小哥非常認真地解釋各個伊斯蘭門派的主張,我真心希望他可以當我隨行翻譯,遺憾的是與我握手後隨即消失在白帽子人群中,我看到他俯身將錢包裡的紙鈔一張張投入小徑邊邊的可憐蟲。
轉過身,一幢白色大理石造成的達爾加(Dargah)出現在身後,我終於來到了尼薩姆丁聖陵。陵墓旁大理石地板上坐滿了許多攜家帶眷的朝聖者。
男人捧著花盤在前排隊進入聖殿,女人小孩則在走廊及大廳誦經祈禱,聖殿入口空地高亢的樂音聲與玫瑰花香交織在空氣中,令我想起大年初一拜天公的情景。
過程中多了某種因禮讚而興奮的情愫。
蘇菲的中心思想是透過冥想與念誦經文將所得化為真主阿拉無私的愛,體驗到這種博愛使得它不排斥任何宗教,甚至無神論者一同共享這個空間,一同由聖人引導並歌唱直到內心的大愛滿溢。
週四固定有吟唱禱歌的卡瓦里(Qawwali)儀式,我到的這一天果真比以往盛大,或許是因為大節宰牲節的緣故,不只聚集了比以往更多的香客,還有慕名而來的觀光客、圍上船形頭巾的錫克教徒和拘謹不自在的西方遊客。
我們一同圍坐在聖殿入口前方,樂師一共三到四人,手持風琴、手鼓繁複地誦唱宗教頌歌,樂音高亢的同時由一旁長者獨唱達到演奏高潮,信眾若接著即興演唱也會獲得奏者無聲的喝采,接著她們互相舉起右手放到前額致意,輪流接力,幾輪高亢後回到寂靜。接著人們獻上零錢、紙鈔。掃地工、拖地工、手搖扇搧涼工,賣力工作著,藉此獲得微薄的捐獻並回以祝福,但誰也不許在聖殿入口附近徘迴,四平方米大小的空地許時常保持潔淨,不許人潮踐踏,不明事理的遊客挨罵是常有的事。
他們吆喝,請擋住達爾加入口的群眾離開,或做到前庭兩旁,外圍信徒們一個挨著一個,大部分人捧著花瓣盤子、持著紋有金縷線阿拉伯經文的綠色、紅色薄毯,進入達爾加前碰觸門上方梁柱在輕觸額頭雙眼鼻子嘴巴,在跨進達爾加中,像佛教徒一樣,順時鐘繞著中央轉,將手中的薄毯逐條披掛在大理石棺上,倒上鮮花,層疊的薄毯及鮮花堆成半身高,信徒則拉起薄毯的一小角,輕觸雙眼、嘴唇並默禱一陣子,有的則退居廊道後方繼續禱告,周圍狹小的廊道喃喃,人群推擠著人群,人群從同一入口走出,結束獻禮。
女性不被允許進入陵墓的聖殿,只能在外廊將祈福紅黃相間的棉繩繫在達爾加的窗上,希望聖人能給他們帶來希望。
難道阿拉不看照她們嗎?她們難道像是一雙雙鞋子必須放在聖殿外頭嗎?或者阿拉有不同標準。
達爾加外的婦女齊聲念誦古蘭經,她們前後有秩地晃動腦袋,有些人甚至流下眼淚,誦經聲背景中不時隱約傳出像是粗嘎烏鴉及黃鶯鳴叫的伊呀聲。
尼薩姆丁聖陵左側是清真寺,右側包圍著幾座貴族的墓,這些貌似失勢的王族石棺中,有的甚至長了一棵大樹。樹幹硬生生穿過大理石棺,一些著罩袍的婦女挨在中央聖殿外圍的石棺間哭泣,近乎歇斯底里,不時叫出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羸弱的身軀像聖靈附體般的抽搐,有些甩動一頭黑髮,不斷拍打四周的牆面。
「她們只是想把事情搞大,她們大部分有些精神方面的問題,但其實沒那麼嚴重。」與我一同喝甜奶茶的銀行家與律師淡定地告訴我。
「那些是被神靈附體的人,被集中在達爾加右側大理石圍牆圍成的空間內,等待神職人員來解放軀體中的精靈鬼怪。」網路上少許軼聞指出。
我想,她們輕則需要的是收驚,嚴重者則需要驅魔。又是一個熟悉的宗教事務,面對超自然的現象,宗教展現出來的形式及解決方法竟如此相似,我不禁浮現每週三繞香爐問事,喝下符水的童年記憶,當時村里可是大小事都要請問王爺,鄉下偶有智能障礙的小孩也會被收為神明的乾兒子,早期可得先大肆祭改除靈一番才行。
適逢宰牲節期間,管理宗教事務、戴著黑色鑲金邊高帽的長袍大叔忙著處理捐款明細,顯然貢獻一生服務真主,唯一有時間喝甜奶茶的銀行家小哥則較為沉默,他自然而然地接受這裡發生的一切,而且覺得我提出有關女性及神靈附體的看法是有點唐突的。或許,若有人問我:「為什麼人們要去找乩童?」我恐怕也只能回答求助無門,方求之於神吧?
達爾加中庭迴盪著卡瓦里的樂音,我走進達爾加左側的清真寺中打算躲避午後西曬,看著一旁標明禮拜時間的 LED 電子時曆,我隨著一兩位叔叔一起提早做禮拜,以避開待會的人潮。對著前方看不見東西的紅砂岩牆、大理石製的大椅子和歪歪曲曲的麥克風,我祈求闔家健康、世界和平,感謝祂讓我看到並參與這一些,也把我今日所見的疑問告訴了前方的虛空。
禮拜完畢,簷廊旁正發放免費的羊肉香飯,金色時鐘上的指針指向五點,阿訇的宣禮透過擴音器發出,即將是表定晡禮(عصر)禮拜時間了,人潮開始向清真寺聚集,我則向羊腸小徑走去,結束我的一日朝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