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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色彩節,我與Netflix電影《滑板女孩》的人物原型們
印度尤 /
Netflix推出了電影《滑板女孩》(Skater Girl) 收到極大迴響,這個電影的故事原型,來自印度中央邦(Madya Pradesh)小鎮帕納(Panna) 名為揚瓦爾(Janwar)的小村莊。雖然電影裡把所在地點、角色設定與背景故事都做了調整,在看電影時,仍讓我忍不住想起2019年到揚瓦爾,與那群熱血而充滿故事的滑板少年、少女共度荷麗節(Holi,又稱為色彩節)的假期。
從新德里搭了超過10小時的過夜火車,我才抵達了帕納,接著烏爾里克(Ulrike Reinhard) 派了一台小車,把我們接到揚瓦爾。在印度擔任駐外記者的期間,我就像是在歐美求學的學生遇到聖誕節一樣,沒有固定要回的家,沒有一定要做的習俗,但我的印度製作人薩普娜(Sapna)總是非常溫暖地邀請我一起度過假期,2019年的印度色彩節,她問我要不要和她們一家去揚瓦爾找烏爾里克,和那群她視為自己孩子的滑板少年、少女一起潑灑彩粉,我當然說好!
第一次見到烏爾里克,是在我製作人薩普娜位於新德里的家中,她每次到新德里都會住在薩普娜家,她剛送了一些孩子到城市裡的寄宿學校唸書,接著我們談起了她為何在中央邦的偏鄉小村蓋起了滑板場。來自德國的烏爾里克是個很難定義的人,她的專業在於網路與社群,過去經常做專案顧問,她所負責許多項目位於印度與非洲,過去也是德國外交部長的重要左右手,同時她也寫書、出版、從事社會運動。
因為一次商務會議,她到了中央邦最有名的城市卡鳩拉荷(Khajuraho),因緣際會之下她開始研究了當地的教育並思考如何能夠幫助當地的孩童,烏爾里克想起了阿富汗著名的滑板公益組織Skateistan,利用滑板運動讓飽受戰火摧殘折磨的孩童,能夠重新獲取自信並重拾希望。烏爾里克將阿富汗的成功經驗移植到了揚瓦爾,就在揚瓦爾蓋起了被稱為揚瓦爾城堡(Janwar Castle)的滑板基地。
揚瓦爾城堡雖說是城堡,但其實就是小村子裡窄小的兩層樓水泥透天,旁邊有塊空地,白色牆上寫著:「不上學,就不能溜滑版!」(No School, no skate)打開藍色的鐵門,裡面是一大塊空地,中間有一棵大樹,上頭有著小孩子喜歡的盪鞦韆,這在Netflix推出了電影《滑板女孩》裡面也能看見。烏爾里克和小孩子們都在樹下聊天,當地的孩子放學與假日,都會先到揚瓦爾城堡拿滑板,接著到對面的滑板場盡情玩耍,接著再回到這裡聊天、嬉戲,在除了小屋子與農地之外,什麼公共設施也都沒有的小村子裡,揚瓦爾城堡是他們心中最華麗的夢幻之地。
最初,聽到烏爾里克的滑板計畫時,我心裡面其實很難有個具體的想像,究竟滑板能夠為這些孩子帶來什麼天翻地覆的轉變?當地的人們,又如何接納一個德國女人,衝撞當地的種姓制度、生活型態與孩子對自己、對未來的想像?
在揚瓦爾,兩百多戶人家大多數都是務農,而且基本上都是貧農,小孩子能夠上學算是非常幸運,不能上學是正常不過的事。多數家庭都有男人酗酒的問題,而酗酒衍生而來的問題不難想像,就是家暴、缺錢與階級複製。在烏爾里克出現之前,很多孩子連滑板都沒有見過,更遑論是溜滑板。若是連溜滑板都是個遙遠的夢想,這些孩子對自己又能夠有什麼樣的期許與展望呢?
當然,在這個衝撞的過程當中,肯定伴隨著一連串的挫折與無能為力。揚瓦爾的滑板場在2014年動工並在2015年完成,不過2019年我第一次到這個滑板場時,見到的卻是極為火爆的衝突場面,讓我見識了當地最難解的種姓問題。
一個姓氏為亞達夫(Yadav)的青少年正在為難其他小朋友,因為他總是霸凌欺負其他人,前一陣子被趕出了滑板場,但是一直以來,他的種姓都比其他當地的阿迪瓦西(Adivasis),也就是印度概括的原住民來得更高。阿迪瓦西屬於表列部落(Scheduled Tribe),表列部落是印度官方對特定偏遠、邊緣部落原住民的用語,約和表列種姓(Scheduled Caste),也就是賤民所屬之類別同一層級。對那個亞達夫男孩來說,哪有什麼他欺負人卻會被懲罰的道理?於是他怒氣騰騰地又進了不歡迎他的滑板場,並變本加厲地對其他人咆哮、爭執。
剛好帶著我們一起參觀滑板場的烏爾里克只得處理,但最終還是免不了地成了言語譏諷與互相怨懟。我猜想,那肯定不是烏爾里克面對的最激烈衝突,對我來說卻已是驚心動魄。烏爾里克的滑板場是為了所有人而開的,那是一個建立所有人自信、擴大自我想像與賦能之地,卻撞擊到了傳統的種姓制度,那個相信人生而不平等,有些人就是得窩囊為奴一生的社會遺毒。
當地的亞達夫家族一直都享有特權,滑板場對他們來說,亦是僅能給亞達夫家族的孩子,怎麼能讓阿迪瓦西的孩子和他們玩在一起呢?甚至連產權都得要是亞達夫家族所有。更諷刺的是,當時為了能夠順利進入當地展開計畫,烏爾里克只能和當地的亞達夫家族合作,最終除了面臨傳統的種姓束縛外,更遇到了各種掏空、求名、盈利的人性之惡。
在Netflix 電影《滑板女孩》中,不知道是否為了讓大家比較容易看懂,將高種姓的人直接設定為了婆羅門,但在故事圓形的揚瓦爾裡,村里較高的種姓亞達夫,其實在印度官方被納入其他落後種姓(Other Backward Classes, OBCs),就種姓制度整體而言,其實亞達夫是低種姓,但是相較於村子裡的阿迪瓦西,他們可就是高種姓了。
種姓一直都是相對而來,是一個我比你高,你比我低的遊戲,是一層又一層的歧視系統。
一座滑板場,能夠改變印度的種姓制度嗎?這想法有點太過天真了,但是,滑板場是否帶來了些許的改變,種下了一些希望的種子呢?我想這是不容置疑的。在那場爭執中,那個氣沖沖惡亞達夫男孩困在了種姓的枷鎖裡,那是他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與家庭影響,但我也看見了一些亞達夫家族的孩子,和其他阿迪瓦西孩子站在一起,他們一起對抗階級暴力,而長期受到壓抑而不敢吭聲的阿迪瓦西孩子,也開始敢站出來反抗,重新掌握自己人生的方向與話語權。
滑板場賦予了他們的力量,讓他們在溜滑板的過程中建立起更多的意識、信任與信心,那是在這座滑板場背後,最迷人也最無法解釋的強大能量。
那趟旅程中,我也遇到了Netflix 電影《滑板女孩》中的女主角人物原型阿莎(Asha Gond)。阿莎是一個發著光的女孩,從我們踏入揚瓦爾,她就一直是烏爾里克的最佳助手,她幫忙管理滑板與其他資產,就像是個村莊裡的領頭大姊姊。因為成績優異,烏爾里克為她募得了資金,讓她可以到新德里的高級私校裡繼續升學,這完全改變了阿莎的性格與命運。如果沒有滑板場,沒能去上學獲得知識,沒能離開揚瓦爾到城市裡開眼界,或許阿莎就是一個在十多歲就會被父親嫁掉,整日在家做飯、相夫教子的阿迪瓦西女孩吧。
雖然我個人並沒有非常喜歡Netflix 電影《滑板女孩》所刻劃的阿莎與烏爾里克,因為電影終歸是電影,為了增加效果,還是有太多的簡化、誇大與浪漫,特別是電影中還是強調了不少男性角色的協助與認可,真實和他們相處過的我深刻地知道,她們的強壯是來自於自己內心的那股力量。
這也讓我了解到,滑板場不僅衝撞了種姓制度,也碰觸了敏感的男女問題,在揚瓦爾這樣的鄉下,哪有男生女生整天混在一起的事?更沒有女生會這麼粗野地去溜滑板,女生就是要在家幫忙家務,在家當個好女兒,出嫁當個好媳婦,總得留點名聲給人探聽。接下來撞擊的則是教育,「女子無才便是德」還是廣泛存在於許多印度保守的家庭裡,特別是偏遠的農村,一來是經濟不許可,若有資源也是男生優先;二來女生根本不需要唸書,有了太多知識與意見,反而不聽話、不受教、不夠賢能淑德。
但是,滑板場帶來了改變,無論你是什麼種姓,無論你是什麼性別。學會溜滑板對於當地孩子最核心的意義,在於「我能」。我能唸書,我能學會滑板,我能追求更大的夢想。
我很懷念那年在揚瓦爾度過的色彩節,我們一起灑彩粉、一起野餐、一起看大象,而Netflx的《滑板女孩》讓我想用文字記錄下這一切。阿莎從沒想像自己可以溜滑板、可以贏得國際滑板比賽的獎項、可以到都市求學,現在她更沒想到的是,自己成了電影中的角色。
在那幾天的日子裡,我住在烏爾里克位在河邊的樹屋裡,蚊蟲很多,這個樹屋也年久失修,卻讓人感到極度富足。我坐上了烏爾里克的擋車,她帶我到帕納最著名的國家公園裡看風景,迎著風我能夠感覺到強烈的自由。
希望揚瓦爾能有更多的阿莎,更多的夢想成真。
或許疫情之後,我們還能一起過色彩節,給予彼此最真摯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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