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文
丈量印度:騎往印度最南端,我成了地方報紙上的新聞?紙上煙火般的「緣分」
Yao讀好書 /
文/張瑞夫
旅行的近程目標是印度的極南點——科摩林角,從馬杜賴到那大約還有兩百五十公里,是我一天鞭長莫及的距離。偏偏途中沒有理想的對分點,不是太遠就是太近。
早上六點半出發,再度踏上孤獨的路。沿國道繼續南下,發現路旁有許多煙火店,它們不像臺灣雜貨店因應節慶需求的臨設櫃,而是以「專賣店」的氣勢醒目存在。煙火店為數之多,間接說明了印度人對煙火的著迷。
向南騎了八十公里,順著「科維爾帕蒂(Kovilpatti)」的指標岔離國道,心想若有落腳的地方就打住,沒有就繼續前進。結果才剛進小鎮就被一位機車騎士尾隨搭訕,我本打算無視,但轉念一想,既然有人自動上門,不妨趁機打聽住宿情報。
男子的名字叫做喬瑟夫,家住在科維爾帕蒂市區。他說他剛吃飽飯,外甥女不知為何鬧著要兜風,兩人難得出門蹓躂,在回程路上遇見我。喬瑟夫進一步解釋這種相遇叫做「緣分」,而「緣分」邀請我到他們家作客。
坐在喬瑟夫家冰涼的大理石地上,夫人端來了一杯水,見我一口氣乾掉,又端來一整只鋼壺,我把那壺水再次咕嚕咕嚕喝到見底。實在太渴了,渴到令我顧不得形象,極度乾燥的天氣差點要我的命。我一邊抱怨天氣,喬瑟夫一邊語帶憂心地說,這一帶已經四十幾天沒有下雨,該來的雨季確定遲到,教居民苦不堪言。聽完他的話,突然好後悔把那壺水喝得一滴不剩,好像把誰的珍財不知節制地灌進肚子裡佔為己有。
因為天候乾旱,地方順勢發展出煙火產業,據說科維爾帕蒂是南印度的煙火重鎮之一。不過喬瑟夫家與煙火產業毫無關係,他家在市內經營一間小水電行,喬瑟夫帶我登門拜訪時,他的爸爸正在幫忙顧店。他老爸剛從報社退休,這位當地家喻戶曉的記者得知我正在進行單車旅行,竟自顧自地打電話聯絡前同事。記者們的效率之高,不出十分鐘,臨時接獲採訪任務的前同事已騎著古董級腳踏車現身,連喬瑟夫的弟弟和侄子都接連出現。
小小的水電行一下子變成採訪室,撥開雜物的桌子充當編輯桌,喬瑟夫扮演即時口譯,記者先生在臨時撕下的估價單背面振筆疾書。
「張先生,我聽說您來自『泰』⋯⋯」
「是的,臺灣。」不趕緊接話恐怕又要變成「Thailand」
「哈哈哈,臺灣,我知道臺灣。非常歡迎您遠道而來。」
幾句寒暄後,正式進入訪問。
「請問您今年貴庚?職業是?」
「三十二歲,可說是位作家吧。」
喬瑟夫繼續翻譯,記者先生用泰米爾文速寫著。
「一個人來印度嗎?為什麼想來印度單車旅行?」
「是的,一個人。因為是第二次來印度,想嘗試不同以往的旅行,算是一種自我挑戰吧。」
以上是我的英文能力所及、最精簡最無聊的答案。
「明白。那麼,能否大致描述你的旅行計畫?」
我把入境時對移民官說的那套又搬出來,講完連自己都感到不真實。我在說的到底是不是別人的事?
後來陸續被問了「平均一天騎多遠?」「時速多少?」「有沒有遇見什麼困難?」等問題。真是慚愧,其實我僅僅抵達印度一週、上路才不過三次,實在沒資格侃侃而談。可是記者先生毫不在意,他公事公辦,俐落地完成採訪,把草稿對摺又對摺塞進襯衫口袋,接著說:「請隨我們到外面拍張照。」
一行人移動到室外。
「來來來,站在這邊。微笑。」(我微笑)
「OK!再一張。站到車子旁邊。」(我站到車子旁邊)
「很棒,跨上去,做出騎車的姿勢。」(我跨上去,做出騎車的姿勢)
記者先生檢視過照片,滿意地點點頭,又說:「我這就回去趕稿,應該來得及在截稿前完成,順利的話明天就會刊出。」
說不期待是騙人的,我在受訪時就已經開始想像,報導會以什麼形式呈現?篇幅多大?安排在哪個版面?上不上相?會不會被路人認出來?到商店有打折嗎?越想越覺得一切好超現實、好荒謬。
那天晚上,喬瑟夫邀我到他家共進晚餐,起初有些拘謹,但喬瑟夫一家人的熱情很快就使我心情放鬆。餐後他騎著摩托車載我四處兜風,就像載著他的外甥女那樣。我們來到丘陵上的印度廟,俯瞰整個小鎮的夜色,山下的燈火星散在平原上,蔓延到極遠的地方。迎著風,喬瑟夫指著遠方介紹:「那裡是國道,是我們相遇的地點。那裡是我的家,我們剛剛在那邊吃飯。那裡是我送你去的旅館,你今晚過夜的地方。」我很想把那些地點深深刻在腦海裡,以免轉身就忘,可惜那些燈火就像轉瞬即逝的煙火,我來到科維爾帕蒂不過是陰錯陽差,是喬瑟夫口中的「緣分」引領我落腳此地。旅遊書沒有推薦這裡,Google 地圖上也只有簡略記載,如果當時沒在八十公里拐了個彎,這地方大概會一輩子與我擦身而過。
翌日清早,喬瑟夫帶著熱騰騰的報紙來旅館送別,他已幫我挑出該篇報導,大概也迫不及待要搶先看。報導只佔了極小篇幅、黑白印刷,刊登在全開紙張的左下角,接近讀報時手抓著的位置。照片上的那個人戴著安全帽和墨鏡,臉遮住的部分比露出的還多,說是誰好像都合理。
我一邊聽喬瑟夫翻譯,一邊掃視圓滾滾的泰米爾文,當下竟然有種能讀懂的錯覺。反覆閱讀幾回後,輕輕將報紙折疊,如同存放易燃物般挑了個安全的位置,小心地收進馬鞍袋。對別人而言,或許它只是份普通的報紙,但正因為多了那幾行字和照片,而變得別具意義。我捨不得將它隨意棄置,深怕在乾燥的天候下走火自燃,閃瞬即逝。
我想,我有必要花點時間重整思緒,整理對這塊土地的印象。記憶中的印度曾是個需要時時警戒的戰場,可是這一回、這些人卻一再嘗試撬開我的心防,鼓勵我卸下武裝。我啊,因為改變心意來印度騎單車,因為選擇從南印入境,因為改走國道,因為理會陌生人的搭訕,所以被帶來這個窮鄉僻壤。關於那些賓至如歸的款待、視如己出的人情、不厭其煩的協助⋯⋯難道都只是迷途之人享有的特權?種種無私的付出又該如何解讀?
從那時開始,我漸漸敞開心扉,選擇相信南印人的良善,直到在印度最南端遇見三位果亞男孩為止⋯⋯
有關報導原文,潤譯如下——
科維爾帕蒂,十月十二日
來自臺灣的著名作家張瑞夫(三十二歲)帶著記錄傳統與文化的熱情來到印度,進行一趟自我挑戰的單車之旅。旅行自十月五日於崔奇啟程,以日均五十至七十公里的距離,獨自一人向南行進,並在科維爾帕蒂受到喬瑟夫家族的溫情款待。他接下來的路線將會經過最南端的科摩林角,然後北上喀拉拉邦(Kerala)、果亞邦(Goa)、拉賈斯坦邦(Rajastan),計畫於來年的一月十五日抵達首都新德里。
每日電訊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