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報你知
一個驅逐微信一個屏蔽 Google,印度的「牆」和中國的「牆」是一回事麼?
印度尤 /
「我的微信電話突然就不能打了。」
比比(化名)任職於一家中國著名的手機公司,辦公室就在首都新德里最繁華的衛星城市古爾岡(Gurgaon),這裡聚集了成千上萬的跨國企業與外派人員。6月30日,印度政府一聲令下,封鎖了包括微信、TikTok、美圖秀秀等59個中國手機 app。微信是比比公司慣用的通訊工具,一遭到封鎖,電話、語音和文字功能都受到干擾。「我們公司還有一套內部系統,還是能夠溝通,但大家也開始轉往阿里巴巴旗下的釘釘免費電話,也有人說可以用支付寶聯繫。」比比無奈地說,即使是要找臨時能夠替代的 app,也都會是中國公司研發的,「想和中國聯繫,就得用中國的軟體」。因為中國的防火長城(GFW),比比的印度籍同事曾經從最常用的 WhatsApp 跳到了微信,現在卻又撞上了印度築起的另一堵牆。
印度電子與通訊技術部部長普拉賽德(Ravi Shankar Prasad)宣稱,這是印度對中國實施的「數位打擊」(Digital Strike)。打擊(Strike),是印度總理莫迪執政之下的愛用詞之一——先前用於巴基斯坦的是「外科手術式打擊」(Surgical Strike),在印巴控制線上執行精準摧毀目標的軍事行動,如同外科手術一般乾淨利落,不造成無辜的傷亡及多餘的浪費。雖然印度與中國、巴基斯坦都有未解的邊界爭議,但相較於印巴邊界的頻繁交火與恐怖滲透,中印邊界維持了超過40年未曾射出一發子彈。印度能夠越過印巴控制線打擊巴基斯坦境內的恐怖組織,甚至與巴基斯坦爆發空戰,卻不會也不能以相同的外科手術式打擊處理與中國的衝突。因此,「數位打擊」才成為了面向東方比鄰,以及應對國民激憤最有力的宣傳口號。
今年 5 月,中印在拉達克加勒萬河谷(Galwan Valley)與多個未劃定邊界的敏感地區爆發軍事對峙,隨後數十名中印官兵在石塊與棍棒的攻擊鬥毆中死亡,這是中印邊界自1975年以來首次出現軍人死亡。雖然經過多輪的軍事與外交談判,中印在7月逐步逐點撤兵緩和緊張,然而邊界之外另有烽火戰場,中印避免了陸路邊界的戰爭,回到了談判桌上尋找解決之道;數位邊界的衝突卻似乎更加真槍實彈,切實地影響著每一個個體。
莫迪政府打了一個如意算盤,「數位打擊」行動對內消化了民族主義高漲之下無處宣洩的憤怒情緒;對外釋放了清楚的政治訊號;對中國政府與企業製造一定程度的壓力;又賦予了印度本土互聯網產業希望和發展空間;對來自友好且價值相近的國家的企業張開雙臂,甚至是朝向莫迪在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爆發之後,倡導的「自給自足」(self-reliant)方向前進。
中印的數位戰場最先引爆於印度民間。中印軍事對峙初期,士兵推擠扭打的影片在網路上瘋傳,刺激了印度原就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過往即使有抵制中國貨的聲音,礙於現實需要總是「口嫌體正直」,反而淪為笑柄。2017年中印爆發洞朗對峙,雙邊貿易額卻還是創下超過844億美元的歷史新高。然而,這一輪的反中情緒上升到了一個全新層級,印度網民先是在網路上瘋狂地給 TikTok 一顆星負評,接著釋出印度的 TikTok 盜版 Mitron,更有工程師推出名為「刪除中國」(Removed China),只要一個按鍵就能夠把手機裡的中國 app 全數刪除。隨後,印度政府「順應民意」加入了這個數位戰場。
首先,印度政府以國家安全為由,引用資訊科技法案(Information Technology Act)的第69A條與79條,行文網路服務供應商(ISP)命令其執行封鎖,將這59個在清單上的中國 app 從 Google Play 和 Apple App Store 下架——尚未安裝該 app 的用戶無法下載,已下載的用戶則無法更新。
派駐在印度的臺灣工程師 Kevin 說:「可以想像成印度版的防火長城(The Great Firewall,GFW)計畫,只是中國是針對不利於它的網站和 app,印度的這座長城則是專門針對中國 app。」
雖然印度政府並沒有公開談論如何搭建「印度長城」,然而依照印度民眾所遇到的不同狀況,包括 app 特定功能遭到屏蔽卻能夠使用其他功能、時而封鎖時而可用、能夠以 VPN 等方式「翻牆」繼續使用等等,可以判斷印度是使用 IP 網段位置與域名執行封鎖。
「若印度政府可以得知特定網路服務的 IP 區段,就可以對網路連線實施封鎖。例如 Google 其中一組的網段是35.190.247.0到35.190.247.255,那麼印度政府可以限制國內的所有網路服務業者,禁止訪問這個區間的任何網路應用。」Atelier 是資深產品經理,目前擔任 YaoIndia 的網站工程師,他介紹這只是非常初階的封鎖手段,線上也有像是 ipInfo 網站,可以輕易地查詢每個網站與 app 在特定的國家所使用的 IP 區段,「不只是政府,如果你不希望你的家人在家整天刷 TikTok 的話,也可以在路由器的設定進行設置」。不過,封鎖 IP 區段有明顯的缺陷,只要漏掉了某些 IP 區段,就會讓服務無法被完全擋住。
封鎖 IP 之外,印度也執行域名封鎖,限制印度當地的網路電信業者解析特定域名,「如同中國政府封鎖 Facebook,是禁止所有在中國營業的網路公司解析 facebook.com 這個域名以及其相關域名,只要用戶使用的是中國境內的網路服務,就無法解析。」但 Atelier 也指出,許多 app 內部調用的網址,並不一定和產品本身的域名相同。例如 Facebook 的靜態資源,使用的是 fbcdn.net,如果阻擋時,沒有把此域名放入名單,用戶就還是有機會看到 Facebook 的部分內容。
印度自2018年開始,封鎖了包括 Pornhub、Redtube、Youporn 在內的等827個域名。為了服務印度用戶,全球最大的成人影片網站 Pornhub 迅速啟用了新的域名 pornhub.net,用戶甚至不必使用 VPN 就可以繞過封鎖,直接觀看成人影片。
由此可知,無論是下架 app、封鎖 IP 網段位置,還是封鎖域名,都有許多漏洞且無法完全封鎖,印度的「牆」還是遠不及鄰居家的結實。
2018年,印度曾是 Pornhub 的第三大市場,僅次於美國和英國;2019的統計數據,印度用戶已經跌至第12名,不難看出政府的技術干擾即使不實行全面封鎖,然而透過降低用戶使用方便性與穩定性,即使能通過某些方式繞過封鎖,對於互聯網企業而言,都勢必造成大量的用戶流失和直接經濟損失。《環球時報》英文版就引述專家稱,印度封鎖禁令一下,TikTok 的損失或高達60億美元。
作為全球第二大的智慧型手機市場,2019年智慧型手機出貨量超過1.5億支,考慮到印度2019年的4G網路滲透率僅44%,未來無論是手機硬體還是軟體的市場都有極高的成長潛力。中國科技公司近年來搶進印度插旗的成績不俗。硬體方面,小米和 vivo 擠入智慧型手機市佔率的前三名,UC Browser 等中國軟體搭載著硬體順勢而入,TikTok、微信等「出海」順利的軟體也大舉進攻,其中也不乏像 News Dog 等專門瞄準印度市場開發的中國 app。2018年可謂中國 app 在印度最輝煌的時期,中國 app 一度佔領了 Android 系統下載前100名 app 中的44個。
印度政府6月底封鎖中國59個 app 後,並沒有設下明確的時間表。印度半官方通訊社印度報業托拉斯(PTI)7月21號引述官方消息表示,印度電子與通訊技術部已致函被封鎖 app 的開放和運營公司,警告維持這些 app 的運作和使用,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地,都是違反禁令並可能遭受刑罰的。這都增強了用戶的轉移意願,特別是那些具有日常通訊、視訊會議、資料處理、數據獲取及教育功能的 app。
「德里大學高層問我,可否推薦『純』臺灣設計且安全的 app,可以取代 Cam Scanner、Datashare 或 Flight Data 等等被印度封鎖的中國 app。」臺灣商人彼得斯(化名)說。印度文科最高學府之一的德里大學(Delhi University)至少有90萬名學生,正急著尋求提供英文使用介面,且能跨國使用的替代方案。光是一個大學就有如此大的需求,更遑論是整個國家。
擔心遭到法律制裁的手機 app 公司也開始主動出擊,7月26號,原本還能夠透過 VPN 連線,又或是依然能夠使用部分功能的印度微信用戶,大量遭遇突然被強制登出的情況。「我用印度手機號碼註冊的微信帳戶,突然登出了!」作為中國企業派駐印度的幹部,花花(化名)三月就因2019冠狀病毒疫情暫時回到臺灣,卻也一樣被登出,手機螢幕上跳出了一則通知:「根據印度法律,我們目前不能為您提供服務。我們重視每一位用戶,數據安全和隱私權對我們而言是最重要的。我們正在與相關部門聯繫,希望未來能夠恢復服務。」
7月27號,印度再「加碼」封鎖另外47個中國 app,當地媒體引述消息稱,印度政府還準備了一個清單,裡面有超過150個中國 app,包含與 TikTok 同屬一家公司的音樂串流平台 Resso。在 TikTok 遭禁之際,Resso 在印度的用戶依然持續上升而被當地媒體點名,印度政府將其列入最新一批清單,審查其是否危害國家安全及侵犯用戶隱私。
2020年7月3日印度拉達克,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探訪拉達克的印度軍隊。
印度總理莫迪上任之後,力推「印度製造」(Make in India)政策,期待印度廉價而大量的勞動力,能夠在全球供應鏈轉移之際,成為中國之後的下一個世界工廠。國際投資人的目光也因此殷殷期盼著印度能重現中國當年的爆炸性成長。然而礙於印度技職教育不成熟、當地官僚體系效率不彰、土地徵收法案與勞工法等關鍵改革未能成功,再加上文化差異造成的經營管理困難,「印度製造」猶若一隻步伐沈重的大象,一直處於潛力無限卻難以實現的狀態。
根據世界銀行的報告,2018年製造業佔印度 GDP 貢獻比例仍不到15%,距離「印度製造」政策所設定的目標25%仍相當遙遠。相較於製造業,服務業對印度 GDP 的貢獻比例超過50%,其中又以軟體與資訊服務業表現最為穩定突出。1990年代印度進行第一波的經濟改革,印度政府重點扶植軟體產業與資訊服務業,在官方大量資源投入、英文普及以及勞動力成本低廉等多項優勢之下,印度取得全球 IT 產業商業外包服務的領先地位。
近年來印度的互聯網商機不斷擴大,雖然中國 app 搶得先機,但印度本土的 app 也一直在嘗試反擊並努力展現主場優勢。根據著名 app 分析和營銷公司 AppsFlyer 的研究報告指出,本土 app 在2019年的第二季與第三季,在印度 Google Play 和 App Store 前200名 app 中攻佔41%,超車中國 app 所佔的38%。
其中,Paytm 被譽為印度支付寶、Snapdeal 與 Flipkart 兩家本土電商平台力抗全球電商巨頭亞馬遜、Ola 線上叫車系統是讓 Uber 頭痛的可敬對手,BigBasket 類似中國的天貓超市和每日優鮮,打造印度最大生鮮食品與雜貨電商平台,這些都展現了印度本土的互聯網實力。
對於中國 app 的封鎖,直接擾亂了整個印度的互聯網秩序。遭到封鎖之前,TikTok 在印度擁有超過兩億名用戶,南亞次大陸是 TikTok 最驕傲也最成功的海外市場;遭到封鎖之後,Roposo、Chungari 和 Mitron 等類似功能的印度 app 的下載數量立刻快速增加,印度山寨的 Tik Kik 短視頻 app 更是瞬間爆紅。在經濟發展的道路上,印度一直被期許是另一個中國,然而除了人口數量、國土面積還有市場潛力兩者有著高度的相似性之外,印度在複製、抄襲、模仿和逆向工程上的熱情與能力,也和中國不相上下。
印度迅速崛起的新創公司最終能夠進化成為獨角獸,背後都不乏中國的資金挹注,其中又以阿里巴巴和騰訊最為知名。阿里巴巴是印度支付寶 Paytm 的最大股東,也投資印度鮮食雜貨電商 BigBasket、外送平台 Zomato、電商平台 Snapdeal 與物流公司 Xpressbees 等等;騰訊則是佈局印度最大的線上醫療平台 Practo、叫車服務 Ola、電商平台 Flipkart 與外送平台 Swiggy 等等。
不僅是新創公司在資金上需要中國,在原料與製造業零件上,印度也與中國密不可分,印度對華貿易逆差已經超過500億美元,印度的通訊、電子、半導體以及汽機車零件等重要產業,都需要從中國進口。
為了改變這種「中印混血」的狀況,印度政府不僅封鎖中國 app,4月底也出招防堵中國企業趁疫情低價收購印度企業;7月則針對中國增加投標政府標案的限制,再加上陸續傳出的重審中國投資案、調查中國企業與解放軍的連結、取消與中國企業的鐵路合同、印度海關刻意攔截扣留中國貨物等等,不僅官方如此,民間亦不友善。
中國電商巨頭阿里巴巴旗下的 UC News,本次也在印度封鎖的中國 app 清單中。UC News 一名印度前員工帕爾馬(Pushpandra Singh Parmar)日前發起指控,因其反對 UC News 刊登假新聞、審查不利於中國的新聞,而遭到公司的不當解雇。帕爾馬要求 UC News 必須要對他賠償,印度法院則要求阿里巴巴的創辦人馬雲,在7月29日出庭或通過律師出庭。
不穩定、不友善、不公平與不一致的環境,的確給中國企業帶來了恐懼。它們被迫面對的,是印度官民聯手極具針對性的尖銳敵意;在印度市場激烈的國際競爭中,中國企業將遭到極具政治報復意味的異常阻力;在中國企業都在積極憧憬於東南亞市場的時候,卻在印度這個僅次於中國的全球最大市場中,一腳踏空,跌進了混亂不穩的巨浪亂流。
對中國互聯網產品的封鎖,给印度市場带来了大量的競爭空間,不只是本土 app 藉機紛紛冒頭,全球競爭者也找到搶攻的機遇。特別是像 TikTok 這樣的市場龍頭被一夕封殺,無論是先前敗下仗的競爭者,還是步伐太慢的追隨者,都獲得了憑空而降的第二次機遇。Instagram 在7月搶先在印度首發名為 Reels 的短片服務,計畫隨後才在美國推出並進一步推廣至全球數十個國家。
中國 app 攻佔的市場領土被釋放,為印度本土互聯網企業與中國以外的國際競爭者創造機會,一場幾乎已經勝負已定的戰鬥,第一名卻突然「被」消失了,誰能夠頂上?
最值得關注的,是由印度首富,也是信實集團(Reliance)的安巴尼(Mukesh Ambani)一手打造的互聯網巨獸——Jio 平台(Jio Platform)。2016年 Jio 推出4G電信服務,藉由初期的免費試用與壯大後的低廉方案,短短四年就打敗 Airtel 及 Vodafone 等強勁競爭者,一躍成為印度最大的電信服務商,用戶達4億人。以此為基礎,安巴尼在2019年推出 Jio Platform,意在獨霸印度的互聯網市場,業務涵蓋影視、音樂、媒體、雲端、網絡安全、遊戲、線上支付、電子商城以及通訊等等。
除了印度首富安巴尼的撐腰之外,Jio Platform 還獲得美國科技巨頭的青睞,4月下旬,Facebook 對其挹注57億美元的資金,這筆投資也讓安巴尼躍升為亞洲首富;隨後高通、英特爾等多家美國科技公司以及 Silver Lake、Vista Equity Partners 等私募股權大筆購入 Jio 的股份。這透露了三個訊息:第一,印度本土的互聯網巨獸正在形成;第二,印度互聯網巨獸的資金夥伴,是美國這樣價值相符、理念相同的國家,地緣政治角力的意味濃厚;第三,印度總理莫迪在疫情爆發後倡導的「自給自足」(self-reliant),有其在互聯網產業上實踐的可能,特別是在產業龍頭「被」消失的環境之下。
目前,印度的禁令仍只針對特定的中國 app,即使力道有所增強,還依舊是挑選具有象徵性、代表性,與特定功能的封鎖對象,釋放一定程度的警示以殺雞儆猴。
這不同於中國的長城計畫(GFW)一樣去構築龐大的互聯網邊界審查系統。它無法做到像中國一樣隨時、快速、系統地封鎖不利於它的網站、app、關鍵字與內容,乃至封禁 Facebook、YouTube、Twitter 和 WhatsApp 等拒絕審查制度的國際互聯網巨頭進駐。因此,印度「數位打擊」的終點,是否會走向排除海外競爭者,為本土互聯網產業營造一個「野蠻生長」的獨特環境,目前或許有些言之過早,而中國互聯網公司也積極尋找出路,在印度市場研發並推廣那些不在封鎖清單中的 app 與產品。
印度的這堵「牆」依舊還在建設和調整當中,「數位打擊」會打傷自己還是刺痛敵人,猶未可知。但無法否認的,這場印度互聯網秩序的重建,不單只關乎印度本土科技企業的競爭力高低,抑或是中國互聯網產品的封鎖與解禁。數位邊界的重新畫刻與區分敵我,背後是一個巨大的板塊移動,這既關乎中印相連的實體陸路邊界動態,更關乎國際戰略與地緣政治的競爭與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