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換鈔——為窮人而戰？還是犧牲底層人民？

「這次的動作並不是傲慢的展現，我也曾生活在貧困之中，我了解人民的問題，這是歷時50天的痛苦，在掃除黑金之後，就算如蚊子之小都不容作怪！」印度總理莫迪11月8日閃電式宣布作廢500與1,000盧比舊鈔後，不到一個星期，已不見宣布換鈔時高喊打黑金抓貪腐的自信神色，而是略顯掙扎地籠罩在民怨陰影之下。

從莫迪激動得眼眶含淚、顫抖哽咽地喊出「我的人民！我離開家，離開家人以及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國家！」，也能看出莫迪推行換鈔工作後，因為落實不善而累積的民怨，已經對莫迪形成龐大的政治壓力。「這項計畫要能成功，需要12.5億人民讓那些貪腐的幾千人，吐出所有（黑金），這才是這項計畫成功的保證。」他動之以情地懇求民眾給他50天，證明這項政策是正確的。

然而，印度人民是否還能持續咬牙吞下因生活不便而積累的怒氣，恐怕還是一個問號。

「要買水果也沒有錢，要買蔬菜也沒有錢，人們無法住院，如果住院卻也無法付錢出院，就算有現金對方也不收，政府禁止他們收取舊鈔現金，對於這些窮人的狀況，政府應該要有更多的彈性。我不是反對這個政策，但是我對於政府的落實情況非常不滿！」在印度最大的公立醫院印度醫學研究所科學院（AIIMS）外，怒氣沖沖的沙基勒（Shakeel）指責莫迪為生活帶來的各種不便。

近一個禮拜以來，服務與生活相對便利的首都新德里都已如此，其它偏遠落後地區的人民則承受更多不安與苦痛。

因為資訊落差，有農民誤以為自己一生積蓄化為烏有，憤而自殺；一看見消息便趕往銀行的婦女，眼見銀行沒開門，一時情緒激動暴斃而亡；因為救護車與加油站拒收舊鈔，延誤就醫而造成天人永隔的悲劇；由於無法立即取得現金，未能支應生活所需而餓肚子的窮人；又或是沒錢添購柴薪與壽衣，無法送親人最後一程。

這些悲慘的故事也使莫迪的換鈔新政被貼上了「反窮人」、「反農民」、「犧牲底層民眾」的罪名，更別提在印度央行、銀行與提款機前，綿延數公尺長的排隊人龍爆發的推擠與衝突。

雖然，累積了一星期的民怨與衝突可能形成一把燎原的怒火，但從莫迪的臉書、推特以及相關新聞下的留言，可看到莫迪身後仍有為數不少的支持者，冀望這些短期不便利能如願掃蕩過去70年來的龐大黑金，換來一個「乾淨的印度」。

坐在印度醫學研究所科學院外等候就醫的辛格（Singh），在被問及是否有換到新鈔時，突然解開皮帶脫下褲子，原來他把新換來的鈔票藏在內褲暗袋裡，率直的態度如同他對莫迪的政策看法——「我沒有錢，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政策，是其他有錢的人在痛苦。」沒有太多錢可以損失或受影響，反倒成了他的「優勢」。

「人民排隊換鈔沒有問題，因為這是為了我們，也為了這個國家，我們孩子的未來會非常的光明。」嘟嘟車司機莫里亞（Morya）甚至批評，換鈔打黑金早該在10年前、甚至20年前就做，印度已經浪費許多時間，即使他現在因為手頭現金有限，生活面臨重重不方便，他還是支持這項政策。

市場上的錢荒

「為窮人而戰」是莫迪向黑金宣戰的有利口號，然而眼下因為「錢荒」，生活衝擊最大的也是窮人。

「或許我們可以說，印度大概有75％民眾的手頭沒有餘裕，他們的週轉是每天的收入與支出，若手裡沒錢，他們又怎麼生活呢？」前印度財政部長顧問古魯斯瓦米（Dr. Mohan Guruswamy）接受專訪時指出，黃金、房地產以及海外資金才是印度黑金藏匿所在，換鈔政策打擊黑金雖然能有一定斬獲，然而真正受苦的卻是窮人，「印度有50％的民眾沒有銀行帳戶，而銀行帳戶中還有大概一半是沒有餘額的，這些人的生活該怎麼辦？」

本次宣佈作廢回收的500與1,000盧比面額紙鈔，大約佔印度總流通貨幣價值的86%，莫迪雖然以此數據，決定對這兩張面額最大的紙鈔下手，也被形容為精準掃蕩黑金的「經濟上的外科手術式打擊」（Economical Surgical Strike）。然而回收如此大量的現金，又無法讓新鈔立刻流通取代，也讓印度的現金交易嘎然而止。

前聯合國副秘書長，也是印度下國會議員的塔魯爾（Dr. Shashi Tharoor）就在推特上，發文批評莫迪此舉是要讓印度變成一個「沒有現金的經濟（Cashless Economy）」，並諷刺地寫上：「提款機沒錢，銀行沒錢，民眾沒錢。總理你成功了！」

許多電子支付與線上交易平台因本次換鈔而大發利市，也有專家認為，這政策是為銀行業和金融公司量身訂作。然而古魯斯瓦米指出，印度無法一夜之間從實體現金交易轉為電子支付，「沒有現金的經濟」帶來的短期負面影響，甚至可能超越莫迪為大家描繪的長期經濟利益藍圖。

「因為金流出問題，商人的貨品開始滯銷、囤積，資金週轉出現狀況，經濟受到干擾，市場交易被迫暫停，像是蔬菜水果等無法保存的存貨影響更大，他們的損失就是損失了，不會再回來了！」古魯斯瓦米一一列舉近期店家關門、人民失業、商業損失、人們全跑去換鈔領鈔的混亂狀況，他大膽預測，這波因為換鈔而帶來的經濟干擾，至少會讓印度付出2%的GDP作為代價。此外，印度因換鈔而立刻從通貨膨脹進入通貨緊縮，也讓他對長期利益遠大於短期損失的說法心存懷疑。

莫迪的換鈔工作剛推行一週，這個被形容為「狂人行為」的政策，對經濟與社會的影響，充斥著正反兩極的評價。

「黑金現形將有助於增加印度政府稅收，這也將作為投入基礎建設的資金，公共工程將會創造大量的就業機會，同時也將作為印度經濟成長的後盾。」要求匿名的印度總理經濟顧問團成員S就認為，「時間」將決定這項政策的成功與否，他認為短期立現的失業問題、消費力降低、生計困難與經濟損失都可預期，但若未來幾週的換鈔工作順利落實，他樂觀看待印度經濟的長期正向發展。

除了顯而易見的打擊黑金與增加納稅外，S指出，過去許多人把錢藏在床底下、後車廂和辦公室，讓這些錢成為停滯的貨幣，然而莫迪宣布換鈔後，民眾開始將錢存入銀行，存款增加將使銀行擁有更多資金以對外貸款，貸款利率也預期會下降，藉由存款與貸款的來回活動，實現貨幣乘數效應（Multiplier Effect）的貨幣創造。

「現在銀行為了回收舊鈔，存款與換鈔業務就夠他們忙了，但如果順利，明年1月或2月就會看見銀行對外貸款的能力，民眾的存款將藉由金融體系實現加乘效果。」S預期，印度統一商品與服務稅預計2017年上線，最新的財政部預算也將在1月底或2月初提前公佈，我們或許會看見預算增加與稅率下調的利多，有助於莫迪換鈔的成果顯現。

不過，換鈔工作落實不善而累積的民怨是否等得了莫迪50天，都是個挑戰了，更遑論遙遠的經濟效益。

目前，民眾雖然可以從提款機提領到100盧比的紙鈔，然而臨櫃換鈔拿到的卻是新版2,000盧比大鈔，好不容易換到「可以用的錢」，拿到大街上或商店裡卻沒人找得開，叫人怎能不生氣？苦不堪言的民眾，又怎能不將矛頭指向莫迪？

莫迪說，自己與一個極小的團隊，耗費了10個月的時間籌劃這次「祕密行動」，然而陸續浮現的印鈔速度不足、換鈔效率不佳、其他小額鈔票預先準備不足等問題，都顯示了這項換鈔工作的思慮不周與落實困難。民怨再加上各大在野黨派的政治運作、黑金持有者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莫迪的這條換鈔之路恐怕還有更多荊棘。

政治與經濟風險同步展開

「在印度，有時候事情並不一定如你的初衷進行。」印度官方電視台上議院電視台（Rajya Sabha TV）資深記者蘇曼（Akhilesh Suman），與我討論莫迪換鈔行動時如此感嘆，這或許是再精準不過的形容了。

根據印度財政部公佈的數據，宣布換鈔短短4天，民眾總共存款3兆盧比，也有5億盧比已經兌換為新鈔，數字相當可觀，而莫迪政府也持續跟進，調整換鈔限制、提款限額與協調各配合單位，試圖加快落實腳步以降低社會成本。

然而，莫迪要承擔的不只是經濟風險，換鈔這著險棋也為莫迪帶來政治威脅。印度國會冬季議期在11月16日展開，各大在野黨群起聯手，準備就換鈔擾民一事圍剿莫迪。

「我知道有些政治勢力站出來反對我，他們可能不會讓我活下來，他們因過去70年來的搜刮（錢財）身陷危險，他們可能為此毀滅我。」莫迪13日激動的演講內容，或許刻意增加了戲劇張力，但同時也顯示了他的焦慮與不安；若莫迪無法及時平息民怨，這場醞釀中的政治風暴恐怕將搶先登場。

莫迪這劑「換鈔打黑金」的猛藥才剛下一個星期，印度社會中充斥著支持與反對的聲音，人民的支持仍是莫迪最需要的力量。現在莫迪還能用「抓貪腐打黑金」為號召，高喊「窮人都與我站在一起」，然而換鈔帶來的生活困難，每分每秒都在考驗著民眾的耐性。

莫迪選擇以如此具有戲劇性效果的方式，在對全國電視演講中閃電宣布換鈔工作，雖然讓他成為了鎂光燈焦點，卻同時也讓他難以下台階，陷入難以回頭或示弱討好的困境。面對眼前的正反兩極評價，莫迪放話12月底換鈔工作結束後將有新動作，下一個抓黑金目標將瞄準房地產。

莫迪究竟是會眾望所歸，還是成為眾矢之的？「時間」將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