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印度版 #MeToo：逾 30 名惡狼現形，性騷擾名單持續增加中，這波運動對印度女權的意義何在？

一直以來，印度一直難以擺脫「強姦之國」的惡名，遲來的 #MeToo 運動力道猛烈，相信也更加深了許多人對印度的恐懼與排斥。然而，作為在印度生活超過六年的外國記者與女性，這場印度版 #MeToo 運動對我而言，卻是極具進步與力量的改變。

記得2012年剛開始在印度擔任駐地記者時，我第一個報導的大新聞就是新德里巴士強暴案，這起駭人聽聞的強暴案件讓印度數十萬人走上街頭抗議，迫使印度政府在2013年通過反強暴法的修訂案。一直到這股遲來的印度 #MeToo 運動之前，其實大多數媒體與輿論關注的焦點，都還是在於性侵，對於性騷擾的概念、判定以及討論，還是非常地有限，要獲得支持、理解甚至是遙遠的正義，更是難上加難。

這次點燃印度寶萊塢 #MeToo 火苗的女星杜塔（Tanushree Dutta），指控寶萊塢知名男星納那帕特卡（Nana Patekar），10年前在拍片時對她作出不當行為。其實早在十年前性騷擾發生的當下，杜塔就已經直接拒絕並離開現場，然而勇敢的她卻被納那帕特卡的支持者圍困在車子裡，這些瘋狂的支持者甚至敲打車窗並跳上車頂，彷彿她才是做錯事的人。在印度掀起 #MeToo 運動之際，這段十年前的錄影再次被拿出來重新審視，依舊怵目驚心。

當年的杜塔遭到性騷擾卻成為被攻擊的對象，而且社群媒體和傳統媒體也沒有為她發聲，孤立無援的她最後選擇退出印度電影圈並移居美國。在全球延燒的 #MeToo 帶動下，她才再次鼓起勇氣公開談論此事並提告。

若從這個角度看來，這一波 #MeToo 運動確實是一個重大的改變。如果說，2013年的反強暴抗議運動，是人們開始意識到，性侵被害人是需要獲得正義而且不應該被歸罪的，那麼2018年的印度版的 #MeToo 運動，則是正視性騷擾這個一直以來有些模糊，同時不合理卻又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社會問題。

印度版 #MeToo 運動爆發一個多月以來，已經撼動了印度政壇、商界、媒體圈與寶萊塢的重量級人士，而這不會停止也不能停止。

性騷指控浮出水面不到一個月  印外交高官被迫下台

「印度外交國務部部長阿克巴爾（M. J. Akbar）辭職！」10月17日下午，這是印度所有媒體的頭條新聞，為印度的 #MeToo 運動寫下了重要的里程碑。

pic.twitter.com/CnVnC7htbA

— M.J. Akbar (@mjakbar) 2018年10月17日

從美國好萊塢引爆的 #MeToo 反性侵與反性騷擾運動，經過了一年終於在印度吹來了 #MeToo 風。至今曝光印度超過30位名人涉嫌性騷擾，其中又以影劇圈與媒體界為最多。

阿克巴爾是這波印度 #MeToo 運動扳倒的人物中，位階最高也最具有影響力的人物。在踏入政治圈之前，他曾任職並參與創辦多家知名報章雜誌，包括 The Asian Age、Deccan Chronicle、The Sunday Gardian 等等，而後成為政黨發言人並成為印度國會議員與閣員，從他的經歷不難看出其在媒體界與政界都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在尚未爆發性騷擾醜聞之前，不少人認為他還有機會在政治上再上層樓，這也是為什麼阿克巴爾的辭職如此振奮人心。

在辭職下台的前兩天，阿克巴爾才在法院提告拉瑪妮（Priya Ramani）誹謗。拉瑪妮是第一位站出來指控阿克巴爾並在網路上張貼具名文章的女記者，這也鼓勵了至少15名女記者站出來聲援並詳述她們受到阿克巴爾性騷擾的過程。

Thank you @Mint_Lounge @aninditaghose ❤️❤️❤️❤️ for this strong placeholder for my column. Feeling slightly overwhelmed 🙂 pic.twitter.com/eDTnUGSOZy

— Priya Ramani (@priyaramani) 2018年10月20日

這個誹謗官司18號在新德里地方法院首度開庭，當天我和印度媒體朋友一起午餐。「他是一個惡名昭彰的色狼（He is a well-known predator.）」，印度資深媒體副編輯 P 以及她在印度知名電視台工作的丈夫 R 異口同聲地說，曾在 The Asian Age 工作過的 P 嘆了口氣，「可惜大家都保持沈默，現在終於說了出來。」

阿克巴爾選擇提告震驚了印度社會，雖然他很顯然是為了自保前程，然而這同時也被視為一種再次騷擾，刺激了斯里瓦斯塔法（Anupam）與其他逾20位律師，自願無償自願無償為拉瑪妮辯護。

接受我採訪時，斯里瓦斯塔法表示，這樣的誹謗官司在印度一般都需要持續3到4年，像拉瑪妮一般的受薪階級，根本難以應付這些出庭與聽審，「這是一個擁有極大權勢的男人以誹謗作為武器，來對付一名勇於站出來發聲的受害人。那麼我願意站在受害者的一方。」

社群網站與傳統媒體的關鍵角色

#MeToo 運動仰賴的是社群網站的發聲，帶動社會輿論與傳統媒體共同施壓。「未來，你搜尋阿克巴爾或是其他重量級人士，他們都離不開性騷擾加害人這個標籤。」在我一起在印度工作超過六年的印度製作人 Sapna 略帶激昂地說。司法體系或許不能夠真的伸張正義，許多已經過了太久時間而難以舉證的案件，也很難有進一步的發展，「但是，#MeToo 的意義，不只是存在於從司法定罪，某種程度在於公開羞辱。」

大多數被指控性騷擾的人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否認，若真進入司法體系又是另一個耗工費時的過程。但是這次不同的是，是這些被指控的人大多自動或被動地辭職、下台，又或是因為這樣的指控而被拒絕合作。

過往，這些惡狼仗著自己的權勢，又或被害人的隱忍，又或組織與社會系統的失靈而肆無忌憚地伸出魔爪，即使是像阿克巴爾那樣惡名昭彰的惡狼又如何？他依然登上政治高位並獲得尊崇。

這次的印度版的 #MeToo 證明了，無論是受害人、社會、政府還是企業職場，都不能也不願意對這種行為保持沈默。Sapna 認為，這宣示了人們的不接受，「這會影響他們的觀感、支持甚至是消費行為，不作為的政府或企業，都會有形象與聲譽受損的危機，所以這些惡狼必須辭職、下台而且淪為不被接受的人。」

「這是受過教育的女人，又或是所謂的被賦權的女人，她們以社群媒體為媒介來反抗。」印度女記者協會（Indian Women’s Press Corp）主席拉賈拉克希米（T. K. Rajalakshmi）接受我採訪時指出，過去有很多人甚至無法辨識自己是不是受到性騷擾，「知識能夠讓人變得敏感。」這些令人不舒服的職場性騷擾行為一直存在，但是人們現在不只是自己站出來，也能夠理解其他人的不舒服並給予支持。

相較於印度社會所瀰漫的樂觀情緒，拉賈拉克希米卻擔心這是個短暫的激情，「現在的網路有太多的宣傳與聲音。試想，如果接下來有個保守的勢力，開始宣揚女生不應該穿裙子呢？」她認為，社群網站與媒體的發聲是邁出第一步，真正的改變與補救，還是必須回歸系統性的改革。

現有法律與體制有名無實  #MeToo 能夠做什麼？

印度最高法院早在2013年，就明文頒布職場性騷擾防治指導原則（Vishakha guidelines），並在國會通過防止女性遭到性騷擾的法律 Sexual Harassment of Women at Workplace（Prevention, Prohibition and Redressal）Act, 2013，明定性騷擾的判定標準與規範。根據印度現有法律，任何擁有10名以上員工的公司，都被要求組建內部投訴委員會（ICC），作為解決工作場所性騷擾的渠道，並被強制規定培訓員工的性別正確意識。

拉賈拉克希米指出，這些法律、條文與指導原則不過有名無實。無論是性侵或性騷擾，都是權力不對等所造成的，無論是生理、位階、年齡、種姓還是職權的不對等，被某一方利用為侵犯他人的工具。「當人們不相信司法能夠為他們伸張正義時；對社會體系感到強烈的不安全感時；當工作環境裡的權勢可以輕易地壓迫你時，人們只能選擇保持沈默。」當權力不對等的情況同樣反映專門處理權力不對等的體制上時，人們又能期盼什麼呢？

「#MeToo 是一面鏡子，讓政府與決策者們看見並反思，去了解社會系統到底為什麼會如此挫折女性，又如何挫折了這個國家的人民。」

系統與體制的改革，首當其衝的應該就是司法。這次在 #MeToo 運動中勇敢站出來的受害者，接下來要面臨的是無盡的舉證、出庭以及誹謗官司。不過，相較於許多輿論施壓要求被指控的加害人撤告，本次無償為女記者拉瑪妮辯護的律師斯里瓦斯塔法卻認為，唯有走入司法體系才能夠讓 #MeToo 邁開更大的步伐。

「現在我們擁有的都是指控，但是只有進入法院，這些才能被證實並獲得正義。」斯里瓦斯塔法認為，當這些指控都被真實地寫在法院開庭紀錄，並透過制度去檢驗、辯論並真正地落實既有法律，才真正是好事一樁。

#MeToo 之火仍在延燒  印度女權浪潮推往何方？

#MeToo 之火是印度2012年反強暴抗議示威以來，印度規模最大、影響最廣也受到最多關注的一場女權運動。然而，許多人同樣會質疑，2012年的反強暴抗議示威有了什麼顯著的成果？指標性的案件新德里巴士強暴案一直到去年才真正判決，印度的強暴案件依舊頻傳，這場女權之路走得又緩慢似乎看不見頭，#MeToo 之火又能燒掉些什麼呢？

我和印度女記者協會主席拉賈拉克希米在她的辦公室走了一小段路，灰灰的天空瀰漫著暗示新德里冬日將近的霧霾，我在想，何時可以看見藍天呢？拉賈拉克希米向我細數從印度獨立以來的女權運動，「這是一條很長的路，但不會停止。」我們一起嘆了口氣，反思，其實這並不只是在印度才有的情況，然而每次的撞擊與怒吼，都是向前一步的機會。至少，這些勇敢的受害者站出來並被聲援了，只是他們需要社會、政府與體制與他們站在一起，才能改變。

在這次的 #MeToo 運動中，印度政府還有主要政黨嚴重缺席，在媒體追問時也都刻意迴避評論此事，輿論質疑這是刻意袒護其他行為不檢的政治人物，擔心引發更大的政治危機，印度當地網站 She The People 就整理出一份捲入性侵官司的印度政治人物名單，而這還不包括性騷擾。

不僅是 #MeToo，印度的女權運動也在爭取著其他應有的平等與權利。例如近期也頗受國際媒體關注的「女性入廟參拜權」。南印喀拉拉邦（Kerala）的沙巴瑪拉神廟（Sabarimala Shrine）一直以來，以「月經不潔」為由禁止10到50歲女性入廟，印度最高法院在9月26日裁定違憲，卻引發大批保守派人士抗議。許多女性開始試著推開這間廟的大門，卻被大批自稱是在守護傳統的流氓攻擊。

對我來說，無論是過去的女權運動，還是2012年的反強暴抗議，一直到今天的 #MeToo 之火，都像是在撞開這座緊閉的大門，而這座大門，是由厭女情節、污名化、權力不平等以及人為歧視所構成。

拉賈拉克希米的那句「知識能夠讓人變得敏感」非常具有力量，這樣的敏感不僅在於察覺自己，也在於察覺別人。同時，這些知識不只是來自於既有的教育體系，也來自於像 #MeToo 這樣激發意識的真實怒吼。

印度 #MeToo 帶給我的反思

在印度首都新德里生活超過六年，作為一個記者也是一名女性，每次無論是聽聞又或是報導性侵與性騷擾的故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這樣的情緒是非常矛盾的。我時感慶幸，有新的運動與力量出現，聚集群眾的意識並累積壓力，卻又免不了感到難受，2018年的今日，我們仍走得如此緩慢。

使用「我們」這個字，並非只是因為我也生活在印度，而是這件事情是所有人的。從美國到印度，從性侵、性騷擾到一直到男女不平等，乃至於污名化與厭女情節。近期，臺灣 YouTuber「Bump 男人幫」拍攝了一則惡整「約炮女孩」的影片，騙出一名想約炮的女生，接著又突襲朝女生的臉部砸派後便離開走人，宣稱是要告誡女生約炮有多麼危險，引起網友的撻伐砲轟。說實話，這樣的男性焦慮與蕩婦羞辱又有何差別呢？

尤其是 Bump 男人幫宣稱是要「教育他們」，透過這樣的方式告誡女生不要約炮，因為約炮很危險，好像只有男人可以保護女人，而這樣的教育方式還合情合理得可以上傳並獲得支持。這種以「教育」為理由的奇怪心態，只讓我想起2012年新德里巴士強暴案，當時的性侵犯也是覺得他們在教育受害女大生，晚上不應該出門而且還跟一個男生在一起，所以他們要「為她上一堂課」。

行為或許不同，心態卻是相似的，而這正是問題所在。真正應該被教育的，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