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政經時事
台灣與西藏,對印度有什麼價值?先從「一個印度」與「一個中國」談起
印度尤 /
「重新定義一中原則!」12月8號台灣駐印度代表處為了慶祝成立二十周年,在新德里與印度國防部智庫「國防分析研究所」(Institute for Defence Studies and Analyses, IDSA)合辦了一場研討會,探討台印關係過去的成果以及未來的可能發展。非常有趣的是,彈性應用一中政策成為了討論焦點,在研討會中台印學者提及台印關係在印度認同一中原則的前提下受到限制,為了讓台印關係能有深入的發展,雙邊應該重新審視一中原則。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題目,也讓我立刻想起印度外交部長斯瓦拉傑(Sushma Swaraj)在2014年她上任後的第一個記者會中,提及如果中國要印度承認「一個中國」政策,那麼中國也應該重申「一個印度」政策。而且斯瓦拉傑喊出要中國也認同「一個印度」的時機點,恰巧就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印度前夕。
當時人在現場的我便提問:「在中印高峰會時,印度又如何向中國提出一個印度的堅持?」斯瓦拉傑的回答是:「當中方提到台灣和西藏問題時,我們了解到有關問題很敏感。因此,我們希望中國也應該理解到阿魯納恰爾邦(Arunachal Pradesh,也就是中國所稱的「藏南地區」)問題對我們的敏感性。」
從斯瓦拉傑的發言可以看得出來,過去在前印度總理辛格(Manmohan Singh)時代比較隱晦或在幕後協商的議題,在新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上任之後,決定拿到檯面上談,在公開的記者會中直接了當的說出印度的要求,某種程度上也是在對中國施壓。這在印度對巴基斯坦的政策中也可以看得出來,莫迪上任後和巴基斯坦總理謝里夫(Naraz Sharif)見面時,也是一一條列印度的要求,這也顯示莫迪政府的自信態度,無論多麼困難的問題都是可以放上國際談判桌上談,並保護印度的權益。
在印度要求中國也承認「 一個印度」政策時,也可以看出印度更強烈的在捍衛外交上的對等互惠原則,也就是當印度顧及到了對方敏感性的同時,對方也得顧及印度的考量與利益。翻開中國和印度兩國領導人的高峰會,可以看見從2010年前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訪問印度時,印度拒絕將印度承認中國一中原則放進共同聲明,就可以看出立場。
一直到2013年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訪印、2014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印、2015年莫迪回訪,一中政策始終不見於共同聲明之中,為什麼?而且就在斯瓦拉傑喊要中國承認「一個印度」之後,現在印度的學者以及政府智庫,又和台灣一起談起了重新定義一中原則,又是什麼意思?
我們先從「一個印度」談起吧。其實究竟什麼是「一個印度」,印度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包含了與中國有爭議的阿魯納恰爾邦和阿克賽欽(Aksai Chin)嗎?是否包含巴基斯坦與印度現在仍經常交火的喀什米爾?一個連印度自己都尚未定義的模糊概念,印度又如何要求中國承認,特別是其中還包含中國認定為其領土的爭議區。但為何印度要拋出一個模糊的概念?
第一,「一個印度」是希望能夠加速中印邊界談判,在1962年中印爆發戰爭一直到現在,兩國已經要邁入第十八輪邊界特別代表協商會晤,在邊界劃定上依然還沒有明顯進展,然而只要一天邊界不劃定,就會一直是中印關係裡面的一根刺。中國解放軍在邊界頻繁的越界、中國發給印度阿魯納恰爾邦公民另紙簽證的問題、雙邊領導人會面卻同時爆發邊界對峙事件,以及因為邊界問題產生的互信不足,也造成其他合作上的障礙等等,印度都用這樣「一個印度」來傳達不滿以及訴求。
第二,中國與巴基斯坦的互動頻頻,又稱為鐵桿盟友,印度一向忌憚中巴這樣一層緊密關係,並認為中國是刻意在印度北方扶植一個敵人,用來對印度施壓。除此之外,中國就在印巴最敏感的喀什米爾,除了過去巴基斯坦曾將巴控喀什米爾的喀喇昆侖地區送給中國,在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中,包括建設中巴經濟走廊,這經過了具有爭議的喀什米爾地區,印度對此大表抗議,也在中印高峰會時頻頻提出,但中國似乎並沒有稍停,反而還不斷加碼,讓印度心生不滿。
第三則有印度學者提出,中國近幾年來在東海與日本關係緊張,在南海的態度也相當尖銳,那麼所謂的「一個中國」政策,除了過往印度所承認的西藏與台灣都是屬於中國的之外,在局勢的變動之下,是否現在也包含了釣魚島以及中國南海?
近兩年來,特別是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2013年突破外交慣例,在印度前總理辛格應該要回訪北京時就來訪新德里,被視為是中印關係暖化的重要時刻;接著在習近平與莫迪互訪之後,經貿合作以及協商對話機制等等都有顯著的提升,在政治層面的關係確實熱絡許多。但如果從邊界的動態、軍事上的強化,還有兩國在戰略上的布局,還是不難看出彼此相互猜忌以及抗衡的姿態。
那麼在政府釋出了「一個印度」來對應「一個中國」,現在印度的學者以及政府智庫,開始和台灣的學者討論「重新定義一中原則」可以說是再向前一步。如果「一個印度」沒有接收到期待的尊重,如果中國硬要在印度的痛處上踩,那麼印度自然也想讓中國嚐嚐同樣的滋味。
這裡提到的讓中國嚐嚐滋味,意思並不是指印度要推翻「一個中國」原則,就如同印度持續收容流亡藏人,政府官員也不定時的與達賴喇嘛見面一樣,印度沒打算承認西藏獨立,也不斷強調不會讓藏人在印度做反中國的事,但西藏就是印度手上的一張牌,也是向中國傳遞訊號的一種方式。莫迪在他的就職典禮就邀請了西藏流亡政府與各國元首齊坐,他並沒有要放棄或淡化這張牌的存在。現在中國積極增加在喀什米爾的活動,同時還部署核潛艇進出印度洋讓印度很不舒服,因此台灣又再次成為可能的使力點。
台灣被印度利用來向中國傳遞訊號,進而制衡中國嗎?我們就要這樣被利用嗎?當然也不是這樣,就像我之前關於華語文教學的戰略重要性的文章中提到,外交上沒有誰利用誰,只有利益重疊與利益衝突,而台灣因為主權問題而和中國關係敏感,在這件事情上自然與印度有共同利益。再加上台灣如果希望減少對中國的依賴,強化與其他國家的合作,例如之前蔡英文提出的新南向政策,我在過去的文章中也有提到「利益」、「戰略對接」以及分散風險的「增加選擇」的概念,這也正是台灣應該注重印度,積極建立戰略合作的主因。
回到台灣駐印度代表處所辦的研討會中,就重新定義一中原則與會的印度學者,包括尼赫魯大學(Jawaharlal Nehru University)東亞研究中心教授謝鋼(Srikanth Kodapalli)、印度中國研究所(Institute of Chinese Studies )副所長鄭嘉賓(Jabin T. Jacob)、尼赫魯大學中國與東亞研究中心亞洲學者協會副主席狄伯傑(B.R. Deepak)以及國防分析研究所(Institute for Defense Studies and Analysis, IDSA)助理研究員辛赫(Prashant Kumar Singh)等人,為什麼要特別把他們都列出來呢?因為他們都是印度在中印關係領域研究上,具有相當影響力的重磅級人物。
謝鋼不必說,他就像是一個中印關係圖書館,同時兼具外交與軍事知識的學者,只要在印度談起中國研究領域,絕對無法不提到他,自然是台灣與中國的智庫研討與相關諮詢不可或缺的重要學者,還能說一點中文,目前在尼赫魯大學唯一一位研究台印關係的台灣博士生就是由他指導。
鄭嘉賓則是之前在台灣求學過,中文非常流利的中印關係學者,是這領域中非常出色的中生代學者。狄伯傑則是娶了一個北京姑娘,之前在中國求學,是印度的漢學專家也是中印關係研究的重要學者。辛赫和鄭嘉賓一樣,是拿到台灣的獎學金學習中文的印度學生,現在則是在 IDSA 這個由印度國防部出資設立的智庫擔任研究員。
他們所說的話還有提出的意見,是具有指標性與影響力的,甚至可能「上達天聽」。鄭嘉賓在會中提出,如果兩岸的領導人都可以會面了,那麼為什麼印度和台灣還制約在「一中原則」之內,無法有官方的談判與諮商?狄伯傑還特別提到在網路安全等領域的共同合作可能性。謝鋼也提出在海洋安全上,保障從南海至印度洋的海上交通線安全的雙邊合作,台灣所實際管轄的太平島,也可以作為印度的補給站。
從以上的這些談話可以看得出來,第一是印度認為台灣的局勢和過去不同,因此印度對台政策,應該要有更多的彈性空間和調整方式;第二則是印度的局勢不同,現在的印度已經不再只是南亞大國,而是在美國口中的「印度-亞洲-太平洋」地區的要角。
美國駐印度大使維爾瑪(Richard Verma)這個月初在一場智庫活動中,則稱美國不將印度視為一個平衡力量或是不結盟力量,而是一個已經存在的全球力量,而美國則是要當印度最好的朋友。不難看出現在的印度已經和過去不同,而且不只是在印度洋地區,而是在印度洋連通南海,一直延伸到太平洋地區的一整條海上通道,印度都有其利益,也願意扮演要角。
當然,一說起與台灣的合作,自然有其「中國因素」在作用,除了前面所提到印度外交部長斯瓦拉傑提到「一個印度」時,所具備的中印邊界問題以及喀什米爾爭議背景外,南海以及印度洋的局勢變動快速,也讓印度的動作越來越積極。但某種程度來說,印度在南海的反應是在回應中國在印度洋的活動。
中國潛艇在去年兩度現身斯里蘭卡可倫坡港,又在今年停靠巴基斯坦卡拉奇港,近期則是公開表示,已經在和東非國家吉布地協商建設後勤補給設施,很有可能成為中國第一個海外軍事基地。當然更不用說中國從2008年開始亞丁灣反海盜行動,總共派遣了21次的海軍行動,而且就在亞丁灣海盜活動大幅減少,其他國家的海軍開始撤離亞丁灣之際,中國卻逆勢增派核潛艇。印度方面一直認為中國別有用心,以亞丁灣反海盜活動為理由進入印度洋,甚至是長期存在印度洋,讓印度感到非常不舒服。
在前面提到的幾項因素作用下,印度某種程度其實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中國既然進入印度最敏感的印度洋,那麼印度就要在中國現正緊張的南海插一腳;既然中國要和印度的死對頭巴基斯坦變成鐵桿盟友,那印度也會和與中國關係越來越差的日本靠近;如果中國堅決要碰喀什米爾,那麼印度就會開始摸台灣議題。
這不是針鋒相對,但就是一種增加選擇、平衡的方式,更以此來釋放訊息,而台灣除了在藉由美國平衡中國之外,在亞太地區現在多頭並立而局勢變動快速的同時,是否也應該增加選擇,尋找利益重疊的國家,以更多不同的往來平衡局勢並分散風險?印度就是這樣一個選項。
不過當然要「改變」印度長期奉行的「一個中國」政策是有其困難的,如同在這場會議之後,狄伯傑在他的臉書上寫道,印度近年來不再在共同聲明中提到「一個中國」,是不滿解放軍在邊界的越界事件,但他不認為印度會改變「一個中國」政策,「一中原則」會持續作為中印關係的重要指標。在我私下向他求證時,他則說有些台灣和印度的學者可能在「玩弄」著「重新定義」這個詞,這非但不成熟還是非常愚蠢的,對印度來說是如此,更遑論是台灣,不過他認同台印應該要加強經貿、教育以及非傳統的安全合作。
我也不覺得印度會改變「一個中國」政策,就如同我前面提到印度也不會支持西藏獨立一樣。大家一定會問,那幹嘛啊?台灣的困境不就一樣?不是的,一中原則一樣存在的狀態下,如何「彈性」的運用而不是僵化的被侷限,而現在的區域局勢也正提供了這樣的最佳環境,印度有意願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台灣是否要接球呢?
我認同狄伯傑所言,如果「改變」一中原則,那無論對台灣、中國或印度而言,都是非常危險而風險性高的,但是,如果是「玩弄」這個過往定義的詞,至今已經有非常多新的影響因素加入,我並不覺得會是一件壞事。這裡的「玩弄」或許多了點負面意思,「彈性的應用」以及「尋求更多的可能性」可能更加適合,而這就是外交接觸與拓增空間的一個機會,也就是印度會持續擁抱一中政策。
但是什麼是一中政策呢?印度在什麼樣對等互惠的情況才要重申一中呢?還有在中國不斷施壓的情況下,印度除了不在共同聲明中提及一中政策,是否還有其他選項,例如台灣?台灣目前和中國往來,也一樣是承認一中政策,但是卻定義不同而產生了模糊地帶和往來空間,用這個來反思台灣、印度和中國,是否也有其發揮空間?
這讓我想起先前訪問尼赫魯大學的辛格(Swaran Singh)時,他提到印度一直在各種國際場合還有雙邊高峰會時,不斷的要求聯合國安理會的改革,並希望讓印度能夠加入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
辛格那時候就說,他覺得安理會最好就一直不要讓印度加入,因為印度藉由這個議題,在國際間獲得非常多的鎂光燈,並且與德國、日本以及巴西這四個想要成為常任理事國的國家組成「四國聯盟」,增加了許多的國際互動以及合作機會。現在在聯合國安理會外圍吵著要進入的印度,正處於最棒的發聲位置,如果印度真的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那麼才會卡在那個現在動彈不得的組織內被批評。
或許這某種程度也像是台灣議題一樣,這是一個會一直存在的議題,但怎麼討論並藉由討論來增加彈性空間以及政治接觸,這樣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如同印度現在也和日本談論南海,作為南海的域外國家,為了要平衡中國並且確保自己的國家利益,印度和日本並不打算當個局外人,而台灣既在南海域內,也有經濟與安全利益,自然就創造出了合作空間以及接觸的理由。
隨著中國在區域內更加強勢的作風,正在崛起的印度,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保持平衡並且增加印度的影響力,勢必會有更多的動作,也會開拓更多邊的合作選擇,這也為台灣與印度創造了可能的空間。而針對一中原則的重新定義與討論,所增加的政治與外交上的曖昧性,會遠比我們所想的要來得更大。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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